第十六章 风云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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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法,于中国历史而言,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何为变法?
并非改朝换代那种天翻地覆。
而是在国家现有行政、官僚体系之下,对国家法令制度作出重大调整。
这就意味着一大批既得利益者受损,压力可想而知。
商鞅、王安石、张居正、雍正的变法革新对中国历史影响最为深刻。
大名鼎鼎的戊戌变法内容空洞、不切实际、夸夸其谈,主谋康有为、梁启超的出逃,令变法更像是一场失败的政变,若非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死的悲壮,所谓的戊戌变法只是一个笑话。
商鞅变法为秦一统中国打下无比坚实的基础,但商鞅车裂而死。
王安石变法虽然失败,但有章惇、蔡京接力完成。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先成后废,埋下明朝灭亡的种子。
雍正改良“一条鞭法”为“摊丁入亩”,并干了张居正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后又因阻力太大遭乾隆废除。
“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之变,是中国历史最成功的变法。
清亡于列强而非内乱,是因为雍正敢为天下先,一举革除中国两千年之弊,亦是中国人口数量以亿计之根本。
这对汉民族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讽刺。
……
刘纬这一世,对内只想把“摊丁入亩”落实,从劝农垦荒开始最合适不过。
自古以来,变法皆是由上往下推动,主事者毁誉参半,甚至粉身碎骨。
为什么不能由下往上推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地方示范效应外溢,文武百官能视而不见?
……
欧阳晔知情识趣的携从子欧阳修来见。
刘纬客套几句,便拉着自称童子的欧阳修嘘寒问暖,待其拘谨稍去,循循善诱:“昨日在西墙下写什么?”
欧阳修跟一根豆芽似的半僵在刘纬膝前,可怜兮兮道:“是少卿所作《三字经》”
刘纬笑问:“愿不愿意随我读书?”
“童……学生愿意。”欧阳修显然已得长辈嘱咐,一个劲的点头,却又红着眼道,“随少卿读书要去京师吗?”
刘纬又问:“不想去?”
欧阳修无视欧阳晔一头冷汗,泣不成声:“想……可我舍不得我娘……”
刘纬笑了:“你娘也得去京师,不然谁出束脩?京师有座光教院,是女学所在,你娘教书育人不仅能养家糊口,还能供你健康长大、娶妻生子。”
欧阳晔在一旁干着急:“快快见礼!”
“回京再行拜师礼。”刘纬把欧阳修塞给刘慈,“去和小师弟培养培养感情,为父有事请教欧阳推官。”
是请教,也是考校。
调欧阳晔到京师任职很简单,关键是放在哪个位置上。
……
刘纬并未按照劝农使巡按京西路惯例、一州一州往下走,而是先奔偏远的襄、随州,然后再奔颍、邓、唐、汝等州,一去一回,刚好能在东京过年。
选择随州为丁役改革突破口,是因为历任随州知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问题,不怕犯错,上进心强,敢于挑战世俗价值观……
果不其然,江姓知州意动。
刘纬也就在随州住了下来,实时实地商讨细则,有意垦荒的百姓也是与会者。
两名劝农副使则奔赴颍、邓、唐、汝州等地受状。
江姓知州虽然意动,却没敢将身家全押上,细则初定便急递京师,以探口风。
赵恒看得头皮发麻。
若将开垦荒田的六丁之户徭役减半,就与官户相差无几。
十年期满,六丁之户及其繁衍丁口又该如何安置?复其徭役会不会激起民变?
如若照旧,余地日少,生齿日众,田不敷授,不为流民,便为刁民……
赵恒越看越心惊。
细则中的垦荒数量、田地等级与户丁数量严格对应,上、下限制鲜明,不断重复一夫之田等字眼,有些地方还将“夫”错写为“丁”。
谬误?
赵恒不相信!
夫田一词多指“记口授田”之制中的一夫制理四十亩,源于北魏孝?帝太和元年三?的一封诏书:去年?疫死太半,今东作既兴,?须肄业。有?者加勤于常岁,??者倍佣于余年。?夫制理四?亩,中男??亩。?令?有余?,地有遗利。
自此,“记口授田”之制逐渐演变,隋唐沿用,直至“两税法”诞生。
“记口授田”之下的租税徭役据丁口征收。
“两税法”之下的租税徭役则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
这也是终宋一朝不立田制的原因所在,与其重蹈前朝田制覆辙,不如以“两税法”将就,且行且改。
刘纬改一夫之田为一“丁”之田,其实是在否定“记口授田”和“两税法”,同时动摇唐宋两朝根本。
赵恒没敢往深处想,就已怒不可遏,诏罢刘纬京西劝农使一职、回京待罪。
襄、随二州虚惊一场,毕恭毕敬的礼送刘纬出境。
刘纬没脸没皮的大发感慨:“总算能在京师过年了。”
但大中祥符六年,注定不让人安生。
赵恒的怒火铺天盖地,历半月而不衰:“卿已成丁,不再是为所欲为的年纪,身为朝官,为何不知恪守本分?”
刘纬老老实实的伏地认错:“请陛下恕罪。”
暖阁之内,并无第三人。
赵恒始终留有恻隐之心:“两税法乃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卿有良策建言,也应上疏,或付中书。”
刘纬态度端正:“请陛下恕罪。”
“卿无话可说?”赵恒气不打一出来,“以后都别说了,下去!”
刘纬汗颜道:“臣错在急功近利,惟恐有负陛下所托……”
赵恒冷笑:“好好说话,朕还能锁你在廊下示众?”
刘纬道:“国朝之法,一夫之田为四十亩,出米四石。襄随二州,气候宜人,地势平坦,雨水充足,却有荒田千顷,免民半数徭役而收米万石,于百姓有功,于国家有利。”
赵恒怒火中烧:“卿是在言国家之制?还是在言劝农之法?当朕老眼昏花?”
刘纬道:“臣窃观前朝,国乱皆因民无地而起,不耕不收,衣食无落,上为流民,下为流寇。而富以官身等便利占尽良田,却又拒服徭役、不纳赋税。一者不能,一者不愿。正所谓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此乃乱之先兆,不可不防。”
赵恒强抑怒气:“罢两税法行均田制?还是二者杂糅?”
刘纬一吐为快:“先将国家用度以诸路富饶贫瘠度付之,诸路再将丁徭赋籍以年总之,官民一视同仁,按察州、军、县田地,按亩均摊。田多丁多,田少丁少。民无不平,国无不虞。”
赵恒气的胸口隐隐作痛:“张齐贤、向敏中为了薛柴氏那几万缗都能大打出手,断他们根基、不是逼他们去死吗?这天下事,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你是想替朕断送祖宗基业?”
刘纬伏地贴首:“忍一时之痛,图万世之安。”
“闭嘴!”赵恒咬牙切齿,“再敢提及此事,就去当一辈子的贺契丹正旦使!滚出去!”
刘纬灰头土脸的退出暖阁。
张景宗等在西廊尽头添堵:“官家最近劳心劳力,心情不大好,某也受了不少训斥。”
刘纬无精打采:“你老人家有话直说,别让我担惊受怕。”
张景宗干笑两声:“娘娘在内东门幄殿。”
刘纬微微一愣,直奔内东门。
他虽然不知道宫中起了什么变故,但自耶律燕哥产子之后,卢守勋、江德明再没探望过赵念念,周文质则在河北督导棣州城新建。
难道是耶律燕哥和刘氏起了冲突?赵恒都敢挠,真说不好……
刘纬心虚不已,在内东门廊下候见时又出了一头冷汗。
“嘉瑞稍等,娘娘在和钱氏拉家常。”江德明迎了出来,脸色相当难看。
钱氏即钱俶女、钱惟演女弟、已改名刘美的龚美续弦。
刘纬、张景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龚美作为皇后刘氏前夫,改姓刘、假刘氏兄,身份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但如今已贵为内殿崇班,提点在京仓场、东西八作司,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
钱惟演厚着脸皮将女弟嫁了过去,朝野上下、京畿内外无不耻其为人,堂堂钱塘国主的女儿就这么下贱?
偏偏赵恒、刘氏就吃这一套,钱惟演加给事中。
……
不一会儿,四五个宫装命妇便自幄殿鱼贯而出,朝刘纬齐齐一万福。
刘纬匆匆一揖,急趋入殿,深揖问圣躬安,两眼至始至终九十度深垂。
“嘉瑞又惹官家生气了?”刘氏淡淡的道。
“请皇后娘娘恕罪,容臣痛改前非。”刘纬已无觐见赵恒时的泰然。
“国家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刘氏道。
“臣受教。”刘纬道。
“念念还好?宫中近来琐事多,正旦得让她多待几日,陪陪官家。”
“四娘、娇娇呢?不宣就不来见?可是嫌宫中冷清?”
刘氏拉了些家长里短,问了几句北地风土人情,便起驾回宫。
刘纬目送辇驾入会通门,心中的忐忑不是一点半点。
张景宗、江德明跟对吊死鬼似的留了下来,又像是两口染缸虚位以待。
刘纬两手一摊:“娘娘怎么吩咐,我怎么办。”
“真的?”张景宗喜出望外,“楚国公主殿下能不能肩负起长姐之责……”
“不能!念念才七岁!”刘纬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了。
“嘉瑞?”钱易心急火燎的寻来,“契丹贺正旦使团刚在都亭驿住下,有个童子吵着要见你,耶律远宁、赵为箕不大敢管,一直陪不是,他的身份是不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