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地兴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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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沟河界桥正中为南北分界线,凡使信往来、岁赐交割,各设帷帐一顶以全礼仪事。
宋贺契丹正旦使团已逾期三日,十二月七日才登上界桥。
但刘纬无视失期之罪,借揖礼转身,于电光火石之间脱离北境,可左臂还是被耶律谐里拽着……
贺契丹正旦副使、内殿崇班、合门祗候李余懿和知雄州李允则目瞪口呆,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难道是契丹南下之心不死?已陈重兵于边境?
刘纬反应神速。
耶律谐里的应对也不慢,用力一拉刘纬左臂,又一次热情相拥,并在嘴里微不可觉的嘟囔:“陛下不知。”
“哈哈!”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出帷帐,瘦而健硕,英气十足,衣赤黄袍衫,戴紫皂头巾,束九环白玉腰带,登**靴作龙行虎步,鸣悬钟于口,“孤有失远迎,南朝嘉瑞海涵。”
刘纬长揖不起,“外官失礼,不知秦晋国王殿下大驾在此,正要退回南界参拜。”
耶律隆庆一手扶刘纬左臂,一手拍刘纬右肩,“初闻嘉瑞之名,嘉瑞是少年,今已十年,嘉瑞还是少年。孤恨往昔失之交臂,所以冒昧前来,嘉瑞万勿介怀。”
刘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不敢用力挣脱,侧头低眉顺眼道:“外官愧不敢当,请秦晋国王殿下容外官全礼仪事。”
李余懿后知后觉,这才想起帮刘纬解围:“大宋贺契丹正旦副使李余懿见过秦晋国王殿下。”
耶律隆庆先是一句“李使一路辛苦”,又冲界线以南的李允则点了点头,然后握着刘纬左臂向北漫步,“嘉瑞此次出使,我契丹上下早就翘首以盼,与民修养生息之功、结两国帝室同心之谊不能一笔带过,孤做不到无动于衷……”
李允则目送使团消失在界桥尽头,不敢臆测耶律隆庆用意,简明扼要的诉诸于文字急递京师:耶律隆庆携耶律谐里、耶律留宁、萧札剌、王继忠亲迎刘纬于界桥中线。
……
白沟河至幽州四日行程。
刘纬对耶律隆庆可谓是百依百顺,除了拒绝登辇,几乎把逾矩之事做了个遍,包括但不限于并驾齐驱、合案而食、把臂同游……
耶律隆庆似乎已将耶律谐里、耶律留宁等接伴使完全隔离在外,他确实有这个能力,南京留守一任就是十二年,所属宫卫敦睦宫也就受富饶的幽蓟大地滋润了十二年,足以同耶律隆绪所居中京分庭抗礼。
李余懿备受煎熬,连续两夜与刘纬密商而无果,使团若是一直这样无法无天的走到契丹中京,即便可以南归,也会被赵恒流三千里。
刘纬束手无策,他没敢奢望能同耶律显忠私下交流,但没想到耶律谐里、耶律留宁也会被耶律隆庆防贼一样的防着。
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耶律隆庆为人杀伐果断,很可能是在有意为耶律隆绪制造麻烦,这还是在幽蓟汉军因伐高丽元气大伤之后。
刘纬为耶律隆绪捏了一手汗,也为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萧绰而哀叹。
澶渊之盟以后,萧绰多居幽州,并铲除同胞姐妹萧胡辇、萧夷懒等势力,为耶律隆绪亲政扫除障碍。
但耶律隆绪没能享受到这份关爱,与幽蓟权力再分配无缘,全都落在了耶律隆庆头上。
如今,幽州城近在眼前。
南京留守司百官领宫卫军出迎,兵强马壮,耀武扬威。
耶律隆庆意气风发:“嘉瑞常伴南朝皇帝左右,不知我契丹南京精锐能否与南朝禁军孰高孰下?”
众目睽睽之下,刘纬再无身处荒郊野外的谨慎,用事实说话:
“天祐十四年秋,贵国以三十万骑窥幽州,唐庄宗遣李存审、李嗣源领军七万拒之,贵国大败,遭斩万计,弃毳幕、氈庐、弓矢、羊马不可胜纪……”
耶律隆庆没想到软了一路的刘纬突然铁骨铮铮,意外、窘迫共鸣。
留守司文武百官脸上则各有各的精彩,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兴致盎然。
李余懿、马忠、石贻孙等使团成员无不色变,马屁都拍了四天了,何必急在这一时?流放三千里固然可畏,总比客死异乡好!
刘纬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不吐不快:“天祐十八年冬,王郁诱贵国太祖再寇幽州。天祐十九年春,唐庄宗领军亲征,贵国前锋惶骇而退,遭唐庄宗追蹑数十里,先俘贵国太祖四子牙里果,再逼望都。贵国太祖率军遁易州,会大雪弥旬,平地数尺,人马无食,累尸不绝,死者相属于道……”
耶律隆庆唾面自干:“往事已不可追,幽州今为我契丹南京,而嘉瑞远来是客。”
刘纬轻揖:“外官驽钝,秦晋国王殿下先前所问似乎不是待客之道。”
耶律隆绪面色一整,拱手道:“孤失言了,嘉瑞见谅。”
刘纬侧身再揖:“外官不敢当,秦晋国王殿下所问亦不敢不答。
高下须以兵戎见,古今能战者不知凡几,仅青史有名者就不下万人。
但古今能和者惟有我大宋皇帝陛下、贵国圣神宣献皇后和皇帝陛下,三位圣人为天下苍生而和、化干戈为玉帛,以不战胜古今能战者一筹。”
耶律隆庆红了脸:“孤受教。”
刘纬不依不饶的再揖:“外官不敢!今日女真、高丽所占,皆我中国汉唐故土,而秦晋国王殿下乃国之辅佐、君之肱骨,请秦晋国王殿下以幽蓟精兵强将守我北中国大门。”
耶律隆庆以下无不面红耳赤,去年惨败于高丽一事似乎也可为孰高孰下的佐证。
耶律隆庆越是受挫越是要将刘纬高高抬起:“南朝嘉瑞来使,今不禁夜,许民同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刘纬一肚子怨气,还得笑脸相迎,索性把注意力放在幽州民俗、景致上。
但凡宋臣出使契丹,皆以“人心思汉”为奏词,不是没有原因,视觉带给人的感观最是直接。
契丹衣冠之制循国制,北班国制,南班汉制,各从其便。
但北班契丹一族享受政治尊崇的同时,却又对南班汉人衣冠之制趋之若鹜。
例如大礼法服,上至皇帝下至契丹百官,全都偏爱汉制法服。
逼的契丹当政者不得不抬高汉制法服的政治地位,三品以上北面官用汉制法服,三品以下北面官则用契丹法服,以此来维护契丹传统文化。
大朝大礼时的法服都如此,日常生活可想而知。
仅一点与传统汉制衣冠制度迥异:崇左衽而轻右衽。
髡发是契丹和汉人之间最大的差异,是指将头顶部分毛发全部或部分剃除,只在两鬓或前额部分留少量余发垂、辫,为契丹一族法定发式。
但若纳牛、驼十头、马百匹之后也能裹以头巾,从而将髡发完完全全遮住,算是折上巾的一种胡化。
可是,向往汉人衣冠,不等于“人心思宋”。
契丹建国远在赵宋之前,所承汉制衣冠制度是原汁原味的盛唐风情,妇人发式、衣着几乎就是唐代仕女图的翻版,还能反过来影响赵宋民间衣着。
后来的仁宗特意就此下诏:“闻士庶仿效胡人衣装,裹番样头巾,著青绿,及乘骑番鞍辔,妇人多以铜绿兔褐之类为衣,宜令开封府限月内止绝。”
总的来说,契丹自建国起,就一直在不断的自我汉化,而且是由上至下,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是中国异族政权之中,绝无仅有的存在。
这也是契丹在遭宋、金灭国之后,无声无息消失的根本原因之一,他们早就融入汉民族的血液之中,隐姓埋名即可新生。
当蒙元铁骑肆虐中国时,也是耶律阿保机九世孙耶律楚材一人挑起长江以北儒家大梁,行存亡继绝之事。
可能是后世嘴炮猛吹“康乾盛世”,刘纬对契丹这个民族毫无恶感、毫无高其一等的优越感。
耶律隆绪也能感觉到这种来自骨子里的善意,在回应其妻询问时感慨道:“晋王当初千方百计磨灭身上的汉人血统,他倒好,往那一坐,便能抵晋王五十年功。孤始终想不明白,他是把自己当成契丹人?还是把孤当成汉人?”
萧氏一语惊醒梦中人:“还有哪个宋使敢称我契丹为北中国?而非北朝?难道就不能是中国人?”
……
是夜。
刘纬馆于永和馆,枕上得一纸笺:隆庆昨年设银行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