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五.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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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中年人跪倒在地,痛苦地发出嘶吼。
他的脸在极端的扭曲中挤出褶皱、如霜的鬓发随着他的战栗而簌簌飘落。他的嘴一张一合,叫声已经不似人声……
其实这三年走来,真相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不肯相信。
原来姐夫造出剑假,的确是他认为不需要把武功用这种方式传下。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笃定、或者说安排好了,绝不会让自己死掉。
是因为他在用自己的命换自己的命。
可是,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明明他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可以拆穿自己,不救嵇无风。
明明活下来的应该是他。
嵇闻道仰天长啸,涕泗横流。
……
人们惶然间自觉退开,离他更远了一点。有人想起了天池试剑上关于谢桓的传言,如今终于得以斧正,为他洗脱污名了。
可是,“那谢桓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顾云天掉包了?”
他们重新看向江朝欢,又偷偷瞄着谢酽,希望能解开这最后一个谜团。
“他不知道。”
江朝欢直截了当给了答案。
因为谢桓若知道,不会不告诉谢夫人。可从谢府婚礼那段时间谢夫人的动作来看,谢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比如,与此事干系极大的孟九转之徒孟梁来谢府后,谢夫人从没找他问过当年的事。
比如,谢夫人临终前只嘱托自己找到定风波前不要轻举妄动,以及如果可以,尽量帮忙保全她的几个子女。却并没提到谢酽身世的问题。
另外,若谢夫人知道,这十几年也足够她查个清楚了。她不可能不想找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可能不提醒谢酽他身上带着一个折红英。
但江朝欢认为,其实嵇闻道从谢府听到下人的话产生联想后,告诉了江玄自己的推断,江玄虽然让他不要多想,但应该背地里转达给谢桓了的。
只是大战在即,谢桓一时无法抽身查探此事。而在他们最后的安排中,本来谢桓能够生还,日后再行调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谢桓也一并葬身淮水,这个疑问只能就此深埋于天地之间。
就这样,谢酽身世之谜晚了十几年才得以揭开。而淮水之役的真相,更是尘封了十五年之久,方重见天日。
其实当年的事,以及当年的几个人,已经很难用单纯的对或错来判定。包括嵇闻道。
他们每个人,都在做自以为正确的事,可为什么会是如此惨烈的结局……
陈年旧事早已过去,但其实一直都没过去。
真相是如此震撼,在场之人无不沉默下来,一时无言。
行路难,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覆间。
……
江水滔滔,东流不止。
俱往矣。
独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变了模样。
他杀死了原本的自己,甚至假死三年,连“嵇闻道”那个身份、那个名字都弃如敝屣。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顾云天。
是的。
江朝欢忽然想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顾云天所说的惊喜。
人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命运息息相关、胶缠固结。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顾云天一个偷龙转凤的举动,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便为淮水之役埋下了祸端。
而他呢?他的确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看着,偶尔伸出手,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所以顾云天是不会死的。更不可能会在没看到最大的惊喜前,莫名死在谢酽手里。
江朝欢相信这一点。
因为尽管不需要事事掌控,但他需要确认能够掌控的尺度。他绝不会允许超出自己规则的事情发生。
这是旁观者的底线。
……
“原来我们是朋友的。”
“你一直把我当作朋友的,才会这么做……”
“可你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
嵇闻道疯狂地拍打着江岸,他的人皮面具不知何时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那张痛苦到了极致的扭曲面容。
他又哭又笑,只是不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父亲……?”
远处,一声震慑到呆滞的惊呼传入众人耳中,江朝欢与他们一样回头看去,怔住了--
嵇无风、嵇盈风站在人群之外,一脸茫然地望着江边的身影,面如死灰。
“父亲……你……没死?”
嵇盈风终于挪动了僵硬的步子,朝那个阔别了三年的父亲走去。而嵇无风则像凝成了一座雕塑,定在原地。
一霎时,江朝欢耳边响起了一句熟悉的笑语:
那是三年前聚义庄初遇时,嵇无风莫名其妙的话--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请多多关照。”
嵇无风尽管是第一次见他,却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到。
“反正我已经当你们是朋友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翻脸不认人……”
……
自己早该想到的。
江朝欢心里泛起苦笑。
尽管被扔掉了十多年,但血脉是不会说谎的。
嵇闻道逢人就问“我们是朋友吗?”嵇无风也见人就自来熟地招呼“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这,或许也是宿命吧。
……
“啊……为什么……”
嵇闻道死死望着江面,全没注意到一双儿女的到来。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十五年前被血染红的江水,奔流着、呼啸着,那吞噬一切的鲜红却经久不息……
嵇盈风唤了几声,便在他身后止步,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而嵇无风却终于反应过来,冲到了嵇闻道面前。
他没有质问嵇闻道为什么要利用自己。
为什么要让无辜的自己落入沈雁回手中,被他一寸寸打断筋骨、毁掉经脉,差点死掉……为什么却又到处说是自己乱跑才害得姑父消耗内力,让自己背负愧疚。
为什么在逃亡的路上故意扔掉自己,又在需要利用自己查探真相时再次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强行把自己带回那个陌生的“家”。
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嵇无风只想知道一件事,他只有一个问题:
“我的父母……养父母,他们在哪里?”
嵇闻道没有回答。
“他们在哪?你说啊……为什么他们不在玉山镇了?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你快告诉我他们在哪?告诉我啊……”
嵇闻道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笑了。
可他的笑,却是那么悲凉,让人不忍复睹。
“死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嵇无风瞬间像被巨雷击中。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嵇闻道知道他想问什么。
“被我杀了。就在你回嵇府的第二天。”
不。
嵇无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被一点点捣烂。
他喘不过气,他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沈雁回笑着摇起折扇,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腿骨,“咔哒”……
连嵇盈风也无法理解。
她眼中尽是失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对你有何威胁?”
没有为什么。
嵇闻道不再回答。但置身人群中看着这一幕的江朝欢明白--
不需要什么理由。
因为不知何时起,嵇闻道已经变成顾云天了。
人命在他眼里,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杀了就是杀了。
“爹,娘,你们……”
嵇无风抱着头无声地恸哭,却没有人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这是那场悲剧的延续。
今天的一切,仍是早在当时就种下的恶果。
过去了十五年,悲剧仍在滋生蔓延。永无尽头。
江朝欢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他和顾襄心头同时泛起一个绝望的颖悟:
罪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只会在岁月的流转中变形、叠加、失控……越来越多的人会被牵扯进这场浩劫,被迫改变命运的走向,而始作俑者,也早已无能为力。
当然,这一结论也同样适用于谢家。
……
此刻,目睹了这场堪称绝佳“惊喜”的谢酽,不再能置身事外地欣赏。
谢桓,他的父亲,是真正的端方侠士。
而他呢?
他都做了些什么?
……
江朝欢环顾着那些仍沉浸在真相的震撼中、百感交集的人们,下定了决心。
谢家的悲剧,他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谢酽,”他无所顾忌地穿过那些魔教属下,停在谢酽面前,“我说过,我会告诉你谢夫人之死的真相。”
谢酽盯着他,一言未发。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些事实。”
他说:“谢桓谢大侠和谢夫人,都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他们的儿子谢酽,曾经也是一样的正人君子。”
人群中响起一片质疑之声。谢酽作为顾云天的血脉,从初入江湖就不断身陷流言,如今更是比顾云天还恐怖的魔头。他会是什么好人?
“聚义会两位少林入会人出事,都与谢酽全无干系。长镜是慕容义派庄中杀手暗害,长清是慕容忠放火烧死。最后比试那日,也是慕容义给谢酽下了悔相识之毒,他才迷失本性误杀了蓝姑娘。”
在惊愕声中,谢酽面色几番变幻,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在我最需要信任和帮助的时候,你只是隔岸观火,任我被栽赃陷害。
……见仍有人不信,江朝欢详细讲述了聚义会的全部故事。包括他自己是如何从中谋算,又利用嵇无风潜入慕容义房间,险些把嵇无风害死。
江岸的那个身影挣扎着抬起头,周身更添了一重痛苦。
“谢家惨案后,谢酽成为了猎鹿联盟盟主,却在欹湖湖心岛杀了丐帮冯延康长老,又差点杀害范长老,也并非是他本意……”
“什么?”
“那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我们大家亲眼所见啊,还能有假?”
……
“刺中范长老那一刀,是视角的误会,以及范长老的故意佐证。而杀冯长老,则是范长老的挑唆与哄骗……”
不是吧……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范行宜,莫不失色。
“而范长老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用他的女儿威胁……总之,欹湖一事,皆是我的布局,只为让谢酽背上命案,彻底失势。”
原来是这样……众人想到当时出现在那里的江朝欢还有从那以后莫名失踪的路白羽,恍然大悟。
可是,这个魔教之人为何要在此刻讲出真相?不觉得太迟了吗?
确实已经晚了。
谢酽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一场笑话。他从推波助澜,到利用自己做局亲手构陷自己,不仅泼了自己一身脏水,还引诱自己切实地杀了冯延康。
自己的手染上血腥,是从那时候才真正开始。他难道不比慕容义那种单纯嫁祸更可恨吗?
难道他以为现在假惺惺地澄清,就可以被理解、被原谅了吗?
“谢酽。”他不顾此起彼伏的指责与鄙夷声,缓缓开口:
“我做过很多错事,绝不推脱,但谢夫人,不是我所杀。慕容小姐,也并非我逼迫自尽。”
惊雷乍起,他的话让所有人都再次瞠目结舌。连嵇家三人也不禁看向这边,一时把自己的事都抛诸脑后。
魔教护法江朝欢灭了谢家满门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也是谢酽变成今天这样的真正转折。难道,连这事也另有隐情?
“……你想告诉我的真相,就是这个?”
谢酽咬着牙,又露出了那种癫狂的笑意。
熟悉的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涌上,谢酽一动不动,却仿佛再次置身那天的倾盆暴雨中,任他如何嘶吼,如何挣扎,母亲和褒因都只是变得越来越冰冷、僵硬。
全都是假的。
连他“谢酽”这个人的存在在内。
唯一能落到实处的,能寄托他恨意的,就是这件事了。
可现在要他相信,他亲眼所见的一幕也是假象吗……
“哈哈哈哈……”
谢酽狂笑着,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这笑声让在场之人目眐心骇,从心底打起寒颤。
“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说,母亲是故意撞到你的剑上,想被你杀死?还有褒因,也是自己想自杀,你从来没威胁过她?”
……
尽管非常艰难,江朝欢还是勉强开口,试图用一句荒谬的“确实如此”来回答他。
然而,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一声爽朗至极的轻笑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
“真妙啊……你承诺的、那个最大的惊喜……”
顾-云-天
“原来最大的惊喜,是蕴藏在那些旧事之中的新机;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蝼蚁们在无用的挣扎中不断踩死其他的蝼蚁……”
他们绝望地看着顾云天,听到他无比陶醉的感叹:
“惊喜,真的可以绵绵不绝,无穷无尽啊……”
他留连不舍的目光从“蝼蚁”们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定格。
“我实在是太庆幸你活了下来--”
震颤着,涌动着,漩涡飞速盘旋,他望着江朝欢,这个他最大惊喜的缔造者,叫出了一个睽违已久的名字:
“江…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