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你一定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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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当然很激动。我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当我缓和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以后,我盯着女人看。
“你还是决定要跟我一起走下去么?”我问。
“为什么不?”女人反问。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应该离开才是。”我说,“现在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子的么?”
“你希望我离开,是么?”女人有些激动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跟我走到底,总是在找机会让我离开,对不对?”
我不说话。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么?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女人继续追问。
我还是不说话。我当做没有听见女人的说话。过了会儿,我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我希望女人马上离开,不要再说什么了。她说什么都是徒劳。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整天。我没有半点软化的迹象。于是,女人默默收拾行李。我闭上眼睛,将脑子放空,不去想任何事。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再睁开眼看时,女人已经离开了。她肯定已经伤透了心。随便她了。
当医生过来时,我叫住了他。
“刚才走了的那个女人,她康复了吧?”我问。
“康复了,完全康复了。她也应该离开了。”医生说道,“她要是再待下去,恐怕会二次感染。”
“那我就放心了。”
“可你不关心自己的事么?”医生问。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这样了。”
“根据今天检查的情况来看,你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像你这样,能够康复,也是奇迹了。你再在这里观察疗养一个星期就差不多了。”医生说道,“目前来看,虽然你之前情况很严重,但好像没什么后遗症。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现。以后会不会有什么症状,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一般都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我问。
“失去味觉,呼吸乏力之类,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医生说道,“以后的生活,要看你自己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我想,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要是有后遗症,我也只能接受。我无法理解,但现在必须理解:这种目前我对它还没有清醒认知的传染疾病,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雄心壮志,在肆虐的病情面前,再一次被摔得粉碎。很多事不能立即去做了:做成一件事的逻辑变了。传染病是其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这使得我倍感压抑和无助。我隐约察觉到,或许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平庸地度过了。虽然我心有不甘,但好像除了接受现实,我再不能做别的什么事了。
但愿这不过是我的幻想,不是事实。我所幻想的那个确定的未来,是不科学的,也是令我觉得生命毫无意义的原因。刚带着女人来到这个小镇时,我还满怀希望。甚至,在小旅馆隔离期间,我还信心满满。但这场传染至我身上的疾病,轻易地击垮了我的信心。
就这样认命了?
不。事实如何,在我这里并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种近乎于妄念的错觉:我还有多种可能,我还可以做出了不起的大事。只要我拥有这种想法,在脑海中盘旋着这样的想法,我就觉得自己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我需要的不是认清事实,而是认清我自己:我是个需要妄想的人。我需要带着妄想,去做一些看似莫名其妙的事。什么事让我觉得愉快,我就去做那样的事,而不是以是非对错为标准。
简单来说: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做成什么事。从这一点来说,我差不多算是个“妄人”。我需要的不是基于事实的清醒,而是对于那个我渴望的未来的向往——简而言之,搞点什么事情出来,并承担那种种后果。
我的潜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我一个劲地驱赶那女人离开。我不愿意让她跟着我经历这些波折,只愿一个人去承受。我不希望她在某一天抱怨,当初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不,我不愿意听到那样的话。半个字的唠叨,我都不愿意听。我并不是嫌弃她,也不是觉得她是个拖累。我只是觉得,我接下来的经历或者说遭遇,会拖累她。我要一个人,干干净净,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这场疾病,显然摧垮了我的身体,连带摧垮了我的意志。我开始怀念身体健康的日子。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的精神状态相对萎靡。我总是喜欢刨根究底,喜欢追问事实是什么。现在,我意识到身体健康或许更重要——但身体健康的日子已成过去,我不得不带着这具目前还不知道有什么后遗症的身体,振作起来。
遗憾的是,也只能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才允许自己有妄念。这跟我脑子里的那些观念有冲突:脑子里清清白白,没有妄念的,才算得上是道德君子,是作风正派的人。现在我明白了,道德君子,是我为人的理想,目前只是假装做到。
我心里盘算着几个问题。当医生再次过来时,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他。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再做三次检测,要是没问题了,就可以出去了。”医生说道,“你出去了,也暂时只能隔离,不允许你到处跑。”
“也就是说,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允许出去了,都是隔离状态,什么也干不了?”我问,“那些已经出去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根据出院的人的反馈,就是这样子了。”
我不想让沮丧的想法涌上来。既然我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渴望去做成某件事的心态做决定,那么,我有责任和义务让自己在任何事情面前都能往好的一面去想。想法掌控在我自己的脑子里,也只有我自己能够矫正。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我康复后,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我说道,“我在这里,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想干巴巴地被关着,什么也干不了。”
医生疑惑了。
“目前我还不能判断你可以像以前那样自由活动,你的身体情况,能否应付得了这里的劳动强度。”医生说道,“我们更担心你会二次感染,那可能会更加麻烦。一旦二次感染,要是你抵抗力不如第一次强,我们也不知道会怎样。”
“可你们每天在这里面穿梭,不怕被传染?”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医生说道,“我们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吃住睡,都在这个营区。”
“我申请留下来。”我恳求道,“面前这种情况,我哪里也不去。”
“你可以填写一份志愿者申请书,再填写一份承诺书。”医生提议道,“下次过来巡查,我帮你把空白表格带过来。”
我对医生表示感谢。在医生离开之后,到他再次返回之前,我一直欣喜地等待着。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强壮,精神也愉悦。
下午,医生来了,带来了两份表格。我按照上面的说明,填写了他们要的信息,让医生帮我把表格带回去,交到他说的那个什么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