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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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夏天至1993年夏天之三
在姨妈家的头三天,区晓华和张琴几乎打了三天打游戏。也许是青春期叛逆心理的缘故,张剑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白天他推说找同学去溜旱冰,不太愿意在家待着,晚上回家也是拿着什么书在看,不搭理家里人。连姨妈都觉得他怪怪的,还责怪起姨夫来,说他成天在外面出差,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家里事都要她来管。
区晓华再没感受到三年前姨妈家那种欢乐,心里等着张琴提起去找苏卓然,或者苏卓然能像以前一样打电话给表姐,约他们去玩。可是,张琴始终没有提起苏卓然,看来这三年,他们兄妹和苏卓然已经不太联系了。始于他们的少年时代真的结束了。
眼看着人已经离苏卓然很近了,可却依然见不到,区晓华心里百转千回,郁郁寡欢起来。
在姨妈家的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姨妈说滚地龙那里要拆迁了?”
“嗯,说是三年内要完成拆迁,那里要早一所大学。”张琴点了点头。
“那么多人,拆迁了都搬哪里去?”
“据说是到往南的新区。”
“那离市区更远了吧。”想到苏卓然上下学更远了,区晓华担心地问道。
“新区那里规划很好,以后可能市区里的很多人都要拆到那里去,到那时交通应该不是问题吧。”
“我还挺想去那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区晓华没想到张琴会这么回答,看来她和苏卓然之间的关系确实很淡了,也或许是如她所说的张剑被鸭蛋的人打伤后,姨妈一家都把责任归咎于苏卓然,尤其是张琴说苏卓然现在每天往返学校,去公交车站那段路,都是鸭蛋开着摩托车接送,在张琴嘴里,苏卓然俨然已经成为鸭蛋小团伙里的一员了,而且一个女孩家,每天坐在那么个游手好闲、五大三粗的男人车上,还戴着头盔,穿梭在大街小巷上,真的和飞车党一样。
“哦,给我们上课的历史老师说r市正在经历一场空前浩大的市政改造,很多旧建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这些人文建筑都很有历史意义,让我们利用暑假的机会,拿着相机到处走走,多拍点照,以后都会成为非常有价值的资料。”区晓华想尽量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原来是这样,那你把张剑的相机拿去拍吧,这几天我正好有事,和同学一起去逛街,你一个人去那转转。”
第二天,区晓华拿了张剑的相机,一个人去了滚地龙。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二十分钟,找到了苏卓然家那条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长高了,还是滚地龙变老了,这里的巷子似乎一夜之间变小变窄了,三年前那个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四处乱窜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除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在自家门口闲散地坐着聊天外,整个街区静悄悄,再也没了以往的那种生机。
区晓华走到一个可以看到苏卓然家的巷口,苏卓然家门开着,二楼的窗户却关着,院子里的向日葵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了,院子有点杂乱,看上去不怎么打理。
看了几分钟后,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个编织袋,几个砂锅盖子露在包外,她边走边回头朝屋子里喊着,“四梅,快点,店里还等着呢。”
屋子里走出一个胖胖的姑娘,扎着小辫,“来了,阿姨,我帮你拿。”她手里也是提着一个包,走出来从中年妇女手里接过编织袋。
“把门带上。”
四梅回身关上了门。
两人走出院门,朝着区晓华方向走来。
这应该是苏卓然的母亲吧,区晓华想着,看情形,苏卓然不在家。
眼见女子和四梅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他已经躲闪不及了,于是区晓华迎面走了上去。
“阿姨,您是苏卓然妈妈吧。”
“你是?”女子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区晓华。
“哦,我是他同学。”苏卓然母亲四十多岁的样子,容貌清秀,长的非常端正,她没见过区晓华,或者说即便几年前打过照面,也没什么印象了。
“你找她吗?”
“我正好路过这里,想问她些学校的事。”
“哦,她不在家,写生去了。”
“您知道她在哪写生吗?”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听她说在什么有个拱桥的河边。”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每时每刻盯着苏卓然不放的母亲了。
“小龙王庙那。”四梅插嘴说道。
“你说这个,人家怎么明白。”苏卓然母亲回头瞪了四梅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区晓华,“你要是着急找她,我让她带你去。”
“哦,没事,不急,我只是路过,那我下次再来拜访。”
“你是她美专的同学吧?要我留给话给她吗?”苏卓然母亲和颜悦色地问道。
“嗯…,不用了,那我不打扰阿姨了,谢谢您。”区晓华忙不迭摆了摆手。
他向她们告别后,转身而去,不远处听到苏卓然母亲在和四梅说着什么,“这同学文质彬彬,看着就有教养,不像这里的野孩子那么粗鲁,唉,我们卓然怎么会喜欢…”
离开滚地龙老区后,区晓华向路人询问了怎么去拱桥的路线后,快步朝着河边方向走去。他感觉每往前走一步心跳就在加速,他离苏卓然越来越近了。
大约半个小时不到,他走到了拱桥边上,河对岸能看到那片向日葵地了,河对岸并不是他心中期盼的金黄色,抬头看天,天气阴沉沉的,远处有一大片乌云若无其事地浮在空中,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一路他都在想着和苏卓然见面的场景,她挽着高高的发髻,站在河边的画板前,端着画笔,漂亮的长裙下摆在微风中摇曳,他在身后叫着她的名字,她停下手里的画笔,转过头来,弯弯的眼眉朝他微笑着。她让他走进,端详着他的脸,指着他的鼻子笑着说,鼻子没有破。
拱桥对岸没有人,他沿着拱桥向巨石方向走着,尽管有点闷热,但这里靠着河,又绿树成荫,温度比市区里低了好几度,倒也惬意。
往前看去,前面有一个支架,像是画板,周围没有人。
等区晓华走到支架旁看时,眼前一张大约五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高的画板上,由近及远一排昂首挺立的向日葵,后面是密密麻麻由近及远,错落有致的向日葵群,每一朵向日葵的都只能分辨出花冠、枝干和绿叶,近处向日葵的花冠只是一个轮廓,还没有着色,远处的向日葵用黄、青、绿、灰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线条都糅合在一起,一直与青褐色的天边连成一片,向日葵前面是几抹青绿色的河水。
画板上的颜料还透着新鲜,地上是散乱的画笔和颜料,苏卓然应该就在附近。
区晓华的心突突跳个不停。
“卓然,卓然。”他心里喊着她的名字。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鼓声,打着节奏。
区晓华转头看去,巨石方向的山坡上,有一个平地,一个身影在向他所在的位置招手。
“晓华。”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是苏卓然。
他顺着苏卓然手指的方向,绕到以前从巨石那跌下来的峡谷后侧,有一条厚密的灌木从掩盖的小道,说是小道,其实就是被人踩出来的泥石路,如果下雨的话,压根没法行走。
等他攀上小道,小心踩着仅一人多宽的石子路来到巨石边上一块平地上时,苏卓然正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晓华,你怎么来了,你长这么高了。”她长高了,穿着白色的圆领衫,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剪了短发,弯弯的眼眉,浅笑时嘴角小小的酒窝在她的嘴唇边舒展开来,她比三年前更美了。
“你一个人来的?”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躺着汗珠。
“嗯,放暑假了,我来姨妈家。”区晓华点了点头,青春洋溢的苏卓然让他拘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这是阮庆。”苏卓然指了指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区晓华这才注意到她身后几米的地方,靠近山体边上的阮庆站在几个像乐队演奏似的物件后。
“这是?”区晓华没想到阮庆出现在这里,心里一阵阴霾晾过。
“那是架子鼓,不过,那个太贵了,他帮我做了个简易的。”
苏卓然伸出手来握住区晓华的手。
区晓华只觉她的手柔若无骨,被她这么拽着往前走去,每每肩膀和她相触,仿佛触电一样,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真想永远留着这种感觉,那是他期待的感觉。
区晓华并没有真正看清过阮庆的脸,三年前,巨石那,光线不清,在惊恐之余,他只记得阮庆魁梧的身材和浑厚的声音。
阮庆个头和他差不多,不到一米八的样子,五官长的很端正,浓眉阔口,眼睛不大,但看人的眼神很犀利,他的皮肤略黑,短袖沙滩裤,四肢有鼓出的肌肉块,身上看不出一点赘肉,用现在的话说,有几分型男的样子。
阮庆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点了一支烟。
“晓华,记得我们看的电影吗,鼓手。”苏卓然指给区晓华看她的架子鼓。
当时看的电影内容,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在电影院里,苏卓然坐在他身边,他有点心不在焉,感觉很温暖,但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完电影,他记得她的眼眶湿湿的,说要做鼓手。
很多年后,区晓华才查了资料,知道什么是架子鼓,一般架子鼓基本都有所谓“五鼓三镲片”的配置,“五鼓”就是一个低音大鼓,一个军鼓、三个嗵鼓,“三镲片”就是一个踩镲、一个吊镲、一个节奏镲。他回想起当时阮庆给她装配的物件其实是用涂料桶、腰鼓,塑料架子组成的。
苏卓然站在架子鼓前,有节奏地拍打着眼前这几个土制的鼓面,就是刚才他听到的那个节奏,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滴下来,她浑然不觉。
从所站的平台往下看去,这里离地面约十来米,距离那块巨石还有十来米的样子,如果站在巨石那是看不到这块平地的,看来这地方是他们后来发现的。
“晓华,你看那边。”鼓声停了,苏卓然走到区晓华身边,指出河对岸,“那片向日葵地,马上要被铲平了。”
河对岸,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连接着远处微微显露的建筑物,天空开始飘起了雨滴,能听到雨滴滴滴答答打在向日葵花冠和枝干上的响声,也是那么有节奏,如同苏卓然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