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驴鞭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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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人本性从来善变,但我也实在没有料想到他今天哭着说出这样的话。
要说多年来我心无怨怼憎恨,我自己都不信。
我曾梦寐以求,希望有朝一日,得到个机会,让他也能有求于我,得知我的重要。他生病的时候,我以为他终于有求于我、我的精诚祈祷终于感召天地。
但纵然他需要我了,其实也没有怎么样。
他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根本不好过,这和我想象之中大不相同。
从前是我太幼稚了。在我想象之中,我在他病重之时,不计前嫌、奋力救他,他起码能对我心存感激。我昼夜祈祷他能手术顺利,希望还能有机会见他一面。其实我是希望他身体好点儿、见到我的时候,能和我说点儿好听的话,能谈谈往昔对我的亏欠、起码和我道个歉。
但不成想,他能有力气跟我说的第一个字儿只是“滚”。
当时我气得浑身发抖,而他在场的好友直接箍住我,怕我冲动、对他不利;难道在他那一干人心里,我就是这等气量?我已经好些年都没冲动过了。
这些年,我也曾经后悔自省,觉得也许是我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个性太过刚强,才会被他抛开;假如我不好强斗狠,可能就没那么多事儿了。所以这么多年来,若说我有何成就,那便是学会了克制忍耐吧。
但又有什么用呢?
我跟他斗狠,他便说我是逆子;我逆来顺受,他便说我是怂包。
我与他决裂,他还要跟我哭。
只要我心里还留着他,他便有百千种方法作践折磨我。
今天又是一地鸡毛,我本已心灰意懒:终究是他对不起我更多一些,我又何苦受他纠缠,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我刚下定决心,他却突然抱着我说想我。
他想我什么?我在他面前还能有什么人样子值得他惦念?
也许是因为我伺候人的本事不弱?有我在的时候,他都能舒舒坦坦。穿顺脚的鞋子尚舍不得扔,何况是使唤顺了的儿子?
或者是有我在他面前任他作贱,他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我想把他推开,痛骂他一顿,然后甩身走开,从此再不见他。
但我终究还是心软。
我拍拍他,宽慰道,“那以后,你想看到我的时候我就来陪你,等你不想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走。别哭了。”
他终于收了泪水,脸上变得不好意思,“最近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我摇摇头,他什么都给不了我。
他把浑身上下的兜都掏了一遍,把那些零的整的的钱都塞在我外衣的兜里,“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今天原本是你的生日,我才想起来。”
我的生日?我其实已经差不多忘了。
恍惚间有一些稀疏的记忆绕上心头,那是很早很早之前,我亲爹的第一任老婆和他闹掰之前,他每次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做一种非常别致的小蛋糕。当时其它家庭还大多贫乏,我这小蛋糕足以在小朋友们面前炫耀,让我很是得意。我小时候也不是没被他宠过,他难道是想提醒我一下,曾经还有过父子情分?
但是他走了,他回家了。
我还在冷风里。
我告诉他,我可以被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然后,他塞给我了一堆零钱,便转身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再多说。
我捧着星星瓶子,踏入家门的时候,已是五内俱焚,但不想声张。
“吃的还行么?”爸见我神色苍白,
问得有些担忧。
提到这吃字,我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放下星星瓶子,就冲到厕所里面,吐了个一干二净。
二哥冲到厕所门口,不忘揶揄,“这是给你吃了驴鞭狗宝么?吐成这个样子。”
我吐的里外都是,哥要过来打扫厕所,我突然觉得麻烦他太过,就赶忙推开他自己打扫。
爸看着叹了口气,以为是他让我去和我亲爹决裂、我才如此伤心欲绝,“你要是心里还惦记他,也不用非得和他断得一干二净。你今天说了什么话也不要紧,如果你真想他,我之后陪你去找他就行了。只是考试前这段时间就先别去了,我怕他影响你心情。”他说完这话,似乎有些难过,回身进屋,把门关上了。
我吐得发晕,手把着门边儿,跪在厕所的台阶上,心中抽痛:我其实没听爸的话。
我如果一早就听爸的话,见面就和我亲爹决裂,也就不会自取其辱了。
我没有好好听爸的话,私心其实有意拖延一番,自己骗自己说:吃了饭之后再说决裂的话也不迟。我其实心中隐然还有寄望吧:如果我听我亲爹安排、陪他搪塞身世问题、他没准儿能感念我对他的好、为我感动一番。
但我连吃饭这关都没过去,到底是先被他们赶出来了。
我活该。爸对我如此好,我却不听他话。我活该此报。
胃的抽痛让我清醒了一些,我开始打扫厕所。哥就站在我身后,比之人体污秽的糟粕之气,我这狼狈的狗样子更让他不堪忍受。
哥是从来都希望我能有些刚性、要点儿样子。但我一见我亲爹,便化身烂泥,提不起来。
二哥去厨房里帮我弄吃的了。他从来都不喜欢做饭,只有看我糟心的时候,才做些给我吃。
我打扫完厕所,感觉身上还有难闻的气味,进到屋子里打算寻一套衣服换上。哥见我如此,便也进来,从床下抽出他的行李箱,打开来,取出一些衣服给我,“这都是给你买的。我看他们有穿情侣衫的,挺有意思的,可能你也喜欢,就买了几套给你和小淼。前几天没拿出来,是怕你伤心。”
我看着这些新衣服,确实心中一痛,把胃的抽痛都遮掩过去了。
是啊,我在干什么。我如今有自己的生活,还有小淼。我怎能为我亲爹那些破事儿神伤至此?
我点了点头,搓了搓胃,感觉能直起身子了,便说,“知道了。”
哥没多看我,自顾自穿了外衣,出去买菜。
二哥弄了个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的乱炖,我喝了之后,胃终于消停了会儿。但他看见我换上了新衣服,面上却有些尴尬,大约是觉得哥给我买了礼物而他却没买,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怎么会希求他们为我做这些呢?
我来到他们家,已经快十岁了,已是颇通人事。我本就和他们无甚关系,我心知肚明。我能得他们收容、爱护有加,已是烧了十八辈子的高香,岂敢再有什么其他冀愿?
但二哥却觉得是他疏忽了我,等我吃完了汤,就把我拽到屋子里,神秘地从床下翻找一番,掏出他藏的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