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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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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拿着亲子鉴定报告单,反反复复地向工作人员问这东西到底是不是可信已经很久了。

本来是他邀我与他同来,为的是用当代科学来证明他如今坚信的事情:我真的不是他亲生的。

所以,在他拿到那个累计非父排除概率99.99%、支持他是我生物学父亲的报告单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现在搞亲自鉴定的机构比十多年前多了不少,服务也还蛮不错,周围没其他人,说是为了保障客户的**。还配了一位大姐为我们解读报告,说是怕我们自己看不懂。说实在的,这位大姐看上去确实不怎么专业的样子,但我亲爹也实在是太碎叨了。

本来这位大姐的态度客客气气,但被我亲爹碎叨了这么长时间,她的表情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我们出去再说?”我担心我亲爹一会儿情绪崩溃,便打算先哄他离开。

他却一挑眉,“你得意了?”

这话问的奇怪,我能有什么可得意的?做他亲儿子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他还以为我能有心思争他家产?

我叹了口气,他见我叹气,便在一旁心火暗积。

我实在不想和他在这种地方闹起来,于是说,“可能是这项技术现在还不成熟,我们过几年再验一次。”

但那大姐就不乐意了,“我们技术成熟的很,机器也是最先进的。你们当初还采了两种样本儿,还能出错?我就奇怪了,有些人这种事情心里还能真糊涂?”

说完她还翻了个白眼。

她倒不是冲我,我估计她现在心里恐怕只觉得我亲爹是那种在外偷腥却沾了不认的人。

我亲爹从来受不得住别人这样揣测他。但他怂的很、从不和旁人怄气,只瞪我、觉得是我故意说各种话引人如此揣度他的。

天地良心,我现在还有哪点儿不顺着他了?怎么可能故意引人揣测他?

但我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先继续哄他,于是拉住他的胳膊,“爸,是我不好。”

他甩开我的手,在我意料之中。凭我经验,如此连续被他甩个五六次,他大约就能把气消消。

但事有变数:对面大姐是个热心的,见他甩我手,便更瞧不上他、觉得我亲爹就是个混不讲理的疯汉,而我是个绝顶大孝子。

他此生最恨我在人前做出各种姿态、引旁人觉得他差劲,但我万万没料到他就因为这个,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我懵了,他是不打算做个人了么!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值得被这样对待!?我愤恨地看着他,可他看我的神情,却比我还要愤恨。

“太过分了!怎么还动手?!再闹报警了!”大姐怒不可遏,一副要为我讨公道的样子。看来她是忘了什么“要保护客户的**”之类的话了

我定了定神,为防场面继续失控,赶紧回身相劝,说着添麻烦了、见笑之类的话。我亲爹却觉得我在做戏,趁我给人道歉的时候揪住我拳打脚踢。

我恐怕是世界上最惯于原谅他的人。他未必知道,但旁人一定能看得出来。

大姐也是位暴躁的,指着他鼻子就痛骂,“我现在不打电话报警冲的是你儿子面子!要不是看他操心,我这电话早按出去了!老天没眼睛才让你这样的人摊上这么好的儿子!你还跑来做什么亲子鉴定!要我说,他就不是你亲生的,你根本生不出来这么好的儿子!”

完了,这下他心态肯定要崩了。

他停下拳脚,

却也不和那大姐争辩,单揪着我、然后扬起手,“虚伪。虚伪。虚伪。虚伪!虚伪!虚伪!!虚伪!!”

七个耳光,左右开弓,边打边骂,一下比一下重。

纵然是他现在病弱无力,我也是被打得头昏脑胀。

大姐见他如此义愤填膺,懵在那里说不出话,心下开始犹疑:莫不是这当儿子的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让这当父亲的如此生气?

但我没有。

我摸了一下脸,发现鼻血流了出来,沾了一手。

他终于泄了愤,退后了两步,呆愣着看着我。也许是鼻血提醒了他,数月之前,我还救过他,不管他乐意不乐意。

“会不会是因为骨髓?”他突然道,“这孩子前几个月给我献过骨髓,是不是因为这个,影响了鉴定结果?”他问讯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大姐。

大姐听完这话,心下觉得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该对一个还会给他骨髓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但旁人家的事儿也不好管太多,于是大姐只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亲自鉴定验的是DNA,献骨髓影响不了。而且他能给你献骨髓本身就能说明问题。你自己还不知道?”

但其实他可能最气不过的就是我能给他捐骨髓这件事儿吧。

之前给他治病的时候,医院都是把我当成他亲儿子,验的也确实是亲缘半相合。我当时还担心半相合效果不好,不能救他。

但谁知他根本就不以自己的性命为意,见我就大闹,还口口声声说我给他捐骨髓就是伺机害他。

医院里从不缺生离死别,他却恢复得比谁都好,一众病友及家属见他运气这么好、还没事说三道四,便瞅他就烦,无人不觉得他是祸害活千年。

他也算是在鬼门关前晃过的人了,对生死看得倒开,就是依然任性。

这事儿是个引子,前几天他又不知道何故一定要拉我来做亲子鉴定。我猜可能和这事儿有关吧。

他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份报告,目光游离。

大姐见我惨,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包纸巾,帮我整理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也是真不容易,还献骨髓,还能被打这个样子。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我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就算是有过,那也是多年前的事儿了;就算有过,也是他对不起我更多。

我从来没对他怎样。

他竟还能和我动手。

我都没躲闪,他都不收手;我都见血了,他都不关心。

我脸都麻了,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满是挫败:他就算是不喜欢我,起码也得做个人吧!做人起码的道义也得讲讲吧?

是了,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是了,是我自己忘了,他连我死活都不在意。

是了,都是我自讨苦吃,我就不应该再管他,就该撂开手,各自生死随缘。

我冷静下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坐到一边,看不出悲喜。

大姐见他在那发呆,怒道,“喂!别愣着了!你这种事我们见多了。现在结果出来了,你到底是打个什么商量,先和你儿子说道说道。省得将来事儿更多!有功夫闹脾气好不如想想将来怎么办!”

他如梦初醒,望着正要出门的我,目光中有一种别样的慌张,颤声问道,“我们走吧?”

他这意思是要我等他么?

够了,本来就已经没什么情分可言,何苦再有什么牵连。

但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他这么大人了,又不是不认识路,又不是没长腿,又不是没有钱,难到不能自己回去么?

但他依旧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没奈何,勉强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坐着没有动身,眼睛巴望着我,想要我帮他穿衣服。

他是当我一点儿脾气血性都没有么?他刚才在打我他不知道么?

但他见我不管他,就露出哀愁神色,颤颤巍巍去拿衣服,把旁边的文件袋碰到了地上,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我头已经开始晕了,身子有点摇晃,勉强走过去,帮他穿戴了帽子围脖大衣,又把那报告放到他的挎包里,然后扶他起来。

我带着他缓缓离开。那位大姐在我们身后,想必心里一定在称奇道怪。

如今已是腊月,街面上旧雪落着新雪,这会儿,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

我身子有些发虚,心内满是疮痍,不想同他讲话,打算打个车先送他回家。但雪天一向车少,许久都不见有车来。

他有些冷了。在那里发抖。比我还要神伤。

我脱下大衣,给他加在身上。

“不需要,你穿你的。”他有些心虚。

“你别感染了。”我还是和他说话了,许是带着哭腔。

他看着我,有些吃惊。我在他眼里就是没有心肝吧,怎么还会哭呢。他把大衣退给了我,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落下泪来,“又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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