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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政府的脸面(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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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坐,透过蛤蟆镜张望我仰起的脸,又打量面前的转椅。她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擦了椅子,使无数个屁股落过的圆平面配得上她的名牌外裙,然后挨了小半个屁股上去。幸好我的脸是活物,不然她也得擦了,使眼前无数双眼睛停留过的圆平面配得上无数色彩和线条拼凑而成的面具。

“帅哥,单位没给我交社保。你可要帮我伸张正义啊。”

“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鲜红的指甲盖儿摄了证件给我。我低下头。姓名——林夕中。证件号码不是“10”开头,说明不是江州本地人。左侧一张微微鼓起的乏善可陈的脸。

“额,对不起,你能不能……呵呵。”我比了比摘下眼镜的动作。

她方才想起来,笑嘻嘻摘下墨镜。

我的眼神在证件和她的脸之间来回穿梭,隔着厚重的粉墙和几年的光阴,我确认应该是本人无误。

“单位欠缴了多长时间的社保?”

“一个月。”

“多少?”我怀疑那声马达轰鸣还在耳道中发威,又问一遍。

“一个月呀,帅哥。人家是008年11月份进公司的,合同也是从那个时候签的,我在社保中心查到11月没缴金,从1月才开始缴的。”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劳动合同,把“008年11月1日”的落款日期指给我看。我登陆系统,踢踢踏踏键入身份证号。录用单位是“江州爱得花传媒有限公司”,缴金记录从008年1月连贯至今。确实在008月11月没有记录。

“好的,你的情况我了解了。我们会派监察员上门进行调查,如果情况属实会责令单位给你补缴。”我复印了身份证,请她填了表格,认真做了受理记录,将回执交给她。

她夸张地笑起来。我的心跟着揪一下,担心那粉会承受不住褶皱的挤弄掉落下来。

“太感谢了,等你的好消息啦,不要让我等太久哦。你们效率真高!”她挎包起身,瞟我一眼,踢踏而去。又一声轰鸣,人和车都消失无踪。

一旁的小郑终于绷不住劲扑哧一下乐出来。

“开宝马,还要一个月社保。真有意思。”我缕了下材料,自己跟自己说话。

“帅哥,人家就是要嘛!”小郑憋着嗓子学腔调。

“我真搞不懂,这么有钱干嘛还斤斤计较。”

郑欣说:“要一个月社保确实少,很多都是要求补缴半年以上。浦江区人口密度大,外来人口多。流动性大的单位,比如说餐饮企业,会有意无意地漏缴社会保险。上次我受理了一个厨师长的投诉,整整少缴了两年呢。”

我以纸上得来的法律知识说:“社保是国家统筹规划的民生保障制度,是高压线,碰不得的。老人的退休金都是从社保基金里来的。”

“嗯,没错。社保还关系到方方面面。生小孩啦,失业啦,工伤啦。你说的是其中一种。现行的规定是养老保险缴费累计满十五年,才能在达到退休年龄后领取养老金。”

郑欣适才说的话提醒了自己,她推了推眼镜,端出法学教授析案例的腔势:“其实刚才那个宝马女要一个月社保并非完全没有必要,还是挺有法律意识的。如果她退休的时候只有十四年十一个月的缴费记录——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吧,女孩子生完孩子当家庭主妇是常有的事儿。那这一个月的社保就可能是决定性的了,直接关系到能不能领取达到退休年龄后几十年的养老金。毕竟政策就是政策,是硬杠杠,达不到就没法领。过了几十年再捶足顿胸于事无补。返乡知青你知道吧,因为历史原因没能达到十五年的缴费年限,政府还专门出台针对性政策让他们补缴呢。”

我翻着眼皮想了想,点点头。一个月社保看似小事,实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实践出真知,交流出智慧,这一刻的头脑风暴让我一下子醍醐灌顶。看来开宝马的也不尽是在里面哭的主儿。

我把收齐的材料按顺序排列,在桌面上磕齐整。余光里进来一个人。我回过头,是一位妇女。年龄嘛,在中年和老年之间挣扎徘徊。她两鬓灰白,形容枯槁,暗沉的上衣与肤色同款。她抬起眼皮,像是把很重的心事抬到我脸上。

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低了头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没想好要么说。随后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我,说:“小朋友,我儿子的单位覅(不要)伊了。”

“哦,可以具体说说看吗?”

她絮絮叨叨,我从碎成一地的江州话里连成了前因后果:她的宝贝儿子毕业以后辗转了很多单位,入职没多久人家就与他解聘,最长的不超过六个月。原因只有一个,他有精神方面的残疾。正常的时候思路清晰,棒小伙子一个——这也是很多单位录取他的原因。但是一旦发起病来,好赖不分,油盐不进,北方人称为“犯浑”,江州人叫做“捣糨糊”。

“这家单位辞退他的时候补偿金给了吗?”我问。

“给的,给了半个月的经济补偿。单位考虑他的情况,还多给了五百。”

“那就不违法了,单位有自主选择员工的权利。”我公事公办地说。

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邃:“这个我晓得的。但是伊很喜欢这家单位,想再做下去。伊这个毛病老是蹾在家里不好的。”

她说着又低头回避我的眼神:“侬可以帮我想想办法伐?”

现在的我大抵是有足够理由请她走的,我们是受理柜台,不是咨询窗口。我大可以用“窗口只接受投诉举报,咨询请打1”之类的话将她打发。按流程,我也应该这样做。可面对她,我勾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我前路扑朔迷离之时,她不似父亲把焦虑写在脸上,挂在嘴上,可生活中毕竟能找到酸楚和担忧的出路,比如说饭桌上越来越酸的菜色,再比如说枕头上的一缕一缕的花白头发。一丝悲悯又不忍嫌弃的情愫偷跑出来。我决定,在受理投诉举报之外,给她一点建议,拉她一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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