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政府的脸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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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轰炸式的培训过后,杨华替我寻来一身半新的工作服,是一位退休老同志留在柜子里的。人走了带走了钥匙,把柜子里的制服也忘了。老同志年轻时带过杨华,她只能亲自打电话过去要。老同志找半天说没找到。杨华请内务换锁。锁换好了,钥匙也找着了,说是让小孙子扔皮鞋里了。这等小事科长大人还要亲力亲为,也够累的。这身颇费周章得来的制服歪打正着地合身。同款的暗灰,胸口别上“劳动”字样的徽章,活脱脱把我变成郑欣男版。
接待大厅在底楼。一长溜一米宽的大理石柜台半开放地隔离了工作区和等候区。郑欣笑说是一拳打不到的距离。正对玻璃大门的墙面上吸附几个烫金大字——“务实、为民、高效、廉洁”。金字下面是我和郑欣毛茸茸的脑袋,我们之间隔着两块液晶屏。一猫腰,各干各活;一抬头,声息相闻,光眼神就能交流地噼里啪啦的。
玻璃门大敞没多久,等候区的位置上便落满了各色男女。上学时我一直搞不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表达的淡淡的忧伤是个啥情怀。少年的世界,爽就是爽,不爽就是不爽。读了他们的表情,我懂了。利益诉求和矛盾纷争使内心惊涛骇浪。可终究是成年人,脸上不便表达,至少当下还没到表达的关键时刻。露出一些,忧伤便成了“淡淡”的了。
郑欣说,无论何等样貌,何等穿着,都只代表两种属性——劳动者和用人单位。
一些人是直接来申请仲裁或投诉举报的。我们按照管辖原则受理或不受理。受理的要请当事人填写《劳动仲裁申请书》、《投诉举报登记表》,遇到文化程度不高的得根据他们的口述的一字一句地教。郑欣那儿来了个餐饮白大褂,就要两个月的工资差额,教了能有半小时,接近一堂语文课的工作量。不受理也不能一句话就打发了,要开具《不予受理告知书》,说明不受理原因,并指明出路。
还有一些是来开庭或者接受调查的。由我们核实通知书后知会楼上的仲裁员和监察员,由他们把人带上去。
来了对男女,是柳青下午庭审的当事人。女的是单位人事,男的是劳动者。男的俊女的靓,挺有夫妻相。表**拒还迎,欲说还休,要换上民政大厅的背景还以为是来结婚登记的。
我打内线电话上去,不出一分钟,柳青怀里搂着一叠材料旋风般来了。
“小柳,侬上午不是排了个庭吗?也别太拼了。”郑欣瞅着柳青那张本已疲惫的脸孔说。
“哎,没办法,案子多啊。期限快到了,排不过来。开完庭还要写裁决书呢!”她一边旋风般裹了人上楼。
“柳青有经验,上手速度最快,接的案子也是阿拉新人里最多的。”郑欣是柳青的跟屁虫,脸上的崇拜突突往外冒。
我瘪瘪嘴,一阵酸酸的滋味袭上心头。
渐渐地,人汪起来,大厅里的空气也蒸腾起来。郑欣冲我神秘一笑:“诶,侬晓得哪能区分劳动者和单位人事吗?”
我笑着说:“这个我知道,劳动者穿得各种模样,单位人事一般都是小美眉,穿得都很officelady(办公室女郎)。”
“要是两个都是小美眉呢?”
我翻翻眼皮,猜谜语:“看……看表情。”
“看表情哪能看得出啦,我告诉侬哦……”小郑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秘密,“人事一般都拿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劳动者手里最多几张纸头,很多人都空手来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大感兴趣。
“一般民事关系采用‘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劳动关系不同于一般民事关系,采用举证责任倒置的原则,就是由用人单位提交劳动合同、劳动手册、考勤卡、工资单等等用工资料。劳动者手里没这些,顶多一份合同,或者工作证、门禁卡什么的。”
我靠在椅背里问:“那单位要是使坏拒不提交证据怎么办呢?”
“举证责任倒置是用人单位的法定义务。注意哦,是义务。拿最一般的加班费案子来说,劳动者手里是没有考勤卡的,只能口头举证加班时间。单位有义务向仲裁委提交考勤卡。如果拒不提交,则视为举证不利,应当承担不利后果。”
郑欣对自己的宣教很是得意,笑着喝了口水。粉色的Hellokitty的水杯竖在古朴的枣红桌面上,颇有些新老交接,流行冲击传统的味道。
我点点头,憬然有悟,用郑欣传授的方法观察,还真是**不离十。手里捧大摞材料的基本都是公司方面的。这小妮子真有一套,从里到外都变了个人似的。
猛然间,一阵发动机的咆哮声压过所有正在发生的声响,一路灌进耳朵根子。我皱着眉头朝声音源头望去,门口出现一辆红色小跑,愣怔一下趴了下来。修长俊挺的车头,鲜红张扬的流线,只一眼我就认出那是我隔着电视机荧幕亲了好几遍的宝马Z4。
门一开,一名女子款款而出。汽车底盘距离地面才十公分,所以她几乎是半蹲着踏出来的。一昂头,两块硕大的蛤蟆镜片贴入天光。那是她身上唯一暗沉的物件。上半身展开来,是一块鲜红的布。噢,那真的只是一块布,绸缎般裹挟着身子,将肩膀线条勾勒得如同座驾一般浮凸有致。作为对双肩的最后一丝遮掩,波浪卷的黄色头发披将下来,是挑逗,也是标榜,标榜自己打从娘胎出来就是异类。
人还未到,香气先到。大厅的人们短暂忘却了利益纷争,侧目定了格。轻盈的猫步伴随着高跟鞋的踢踢踏踏,色、香、声撩得我心神荡漾。她向我走来了,她真的向我走来了,我没有树高、没有花香、没有徐杰俊气,更没有郑欣懂业务,可她偏偏挑中了我。
我咽下肮脏的口水,告诫自己是个政府窗口接待人员,代表国家形象,不能给自己哪怕半秒钟的机会在她脸以外的部位走神。
“帅哥,我要投诉!”她逼近了,鲜红的嘴唇吐出几个嗲嗲的字。如果字体能表达,当是幼圆,与“投诉”的本身形成滑稽的反差。
我请她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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