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陆辰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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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办公室的大厅的50个格子间,最角落那个座位坐的就是陆辰辰。大概十分钟前,墙上的钟指向11点,墙角矮柜上的传真机正在吐着一张传真,『滋啦滋啦』甚是响亮。一张传真纸掉了下来,落在传真机前的篮子里,盖在了厚厚一摞印着『代开企业增值税发票』『注册公司代理』的广告上。
此刻的陆辰辰迟到了。他侧身挡住怀里的双肩包,快速走过领导的办公室门口。他蹑手蹑脚,一边走还一边傻笑。
在座位上坐下,陆辰辰背靠着椅背,得意地转了一转。椅子一转就看到隔壁座的女同事怀里也抱着一个包包,盯着电脑屏幕也在傻笑。他拿起桌上的一个回形针丢了过去,打在她头上,说了一声:『傻不拉几。』
女同事给了他一个白眼,回了一句:『你讨厌!』嗲声嗲气的。然后那女同事捋了捋头发,转过头去继续傻笑。
陆辰辰看得出来她的心情特别好,换成以往免不了要再去『调戏调戏』隔壁那位『大奶妹』,可是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陆辰辰坐在转椅上,看着自己的双肩包,似乎能透视看到里面的东西。他脸上带着傻笑,想着心事,因为他的双肩包里揣着一本房产本。而最关键的是:房产本上现在终于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了。而此刻陆辰辰心里想的也是:『老子也是地主了。』
其实,陆辰辰他们家,以前还真是『地主』。这还要从陆辰辰的爷爷说起。
其实中国早就没有地主了。陆辰辰的爷爷也只有一间瓦房和一间草棚,这两间房在苏州河边上。
苏州河其实就是『吴淞江』上海段,又被称作上海人的母亲河。母亲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苏州河也照顾着陆辰辰爷爷的吃喝拉撒睡。
那时候苏州河的东段高级房子多,什么医院、教堂、使馆、各种万国建筑,这些高级房子连成了『连云阁楼』。到了西段就工厂就多了,造纸厂、印刷厂、纺织厂、洋火厂、面粉厂、码头等等。有工厂就有工人,有了工人就有了弄堂,陆爷爷就是这弄堂里的棚户居民之一。
陆辰辰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在苏州河上的远洋航运码头上『扛大包』。『扛大包』就是码头装卸工,装卸的都是面粉、大米、还有咖啡豆,都用麻袋装着,重的要有200斤,大家都喊这活叫『扛大包』。他就在离开码头不远的一处盖了一间瓦房。
后来,苏州河旁边的工厂越来越多,越做越大,苏州河旁边的弄堂就越来越窄。原本的老谈家的渡口没有了,变成了『谈家渡』。原本老陆家的老宅没有了,变成了『陆家宅』,原本老周家的洋楼还在,但变成了幼儿园。陆辰辰爷爷和几个邻居的房子就被小学、幼儿园、工人新村、造币厂、灶具厂、冶金厂、电影院、文化宫、政府办公室的院墙给包围了。
陆辰辰的爷爷在他盖的房子里结婚了,老婆的爹爹也在码头上『扛大包』。他不认识人家姑娘。媒人带着上门吃了一顿饭,两个人算是见了头一面。然后码头上的领导开了介绍信,盖上个极有威慑力的红章。两个人拿着介绍信就登记结婚了。新房就是陆辰辰爷爷瓦房,顶上新铺的瓦片,窗户上贴着红纸。婚后10个月,窗上红纸还在,大儿子陆卫国就出生了,出生在陆爷爷的瓦房里。18个月后,大女儿又出生了,也出生在这间瓦房里。
若干年后,陆爷爷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小儿子没有生在陆辰辰爷爷盖的瓦房里,因为房子被征收了。
征地的是陆辰辰爷爷干活的码头,那时候已经被叫做『装卸公司』。据陆爷爷说,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装卸公司想要解决职工住宿,又想搞活经济,于是就想到了集资建商品房。盖房子就要有地。那时候的码头的党支部书记和厂长对着地图看了又看,最后在地图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陆辰辰爷爷的房子就在这个圈里。除了陆家的这2间房,旁边还有六户邻居,也被画在了这个圈里。
谈征地最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七家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但是签字却是在同一个月里。
谈判初期七户人家经常聚在一起开会。到了后来,开会的人也就到不齐了。后勤保障处办公室陆辰辰爷爷只去了两次。第一次是党支部书记找他谈话,第二次就是签字了。
签完字,陆爷爷回家对老婆说:『搬家。』
老婆说:『往哪搬?』
陆爷爷说:『你别管,把东西归拾了就行。有人帮咱搬。』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七家人在同一周里都被搬走了。那时候应该还不流行『钉子户』,他们也没人要做钉子户。七家人被用红绸装饰的大卡车敲锣打鼓地送了出去,后来又被相同的方式用大卡车送了回来。
陆爷爷一家走地时候是4口人,回来地时候变成了5口人,多了个抱在怀里吃奶的小儿子。走的时候是2间平房,1间瓦房,1间草房。回来的时候他有了6间商品房,2间一楼,4间二楼。
搬进新家的陆爷爷特别高兴,后来他经常和别人说的一句话就是:『还是毛主 席好,我自己动手只盖了两间房,毛主 席帮着我们穷人又盖了四间。』说着还会用手比划着二和四的手势。
七家人都搬了回来,但是邻居不再是六户邻居。周围多出了二百多户新邻居。
这是五栋七层的房子。五栋房子外墙连在一起,房子与房子之间内部却不通。房子的出口大门都朝向幼儿园,于是门口的小路就被叫做托幼路,房子的地址就是托幼路1到5号。这五栋房子没有统一的名字,门牌号就是它们的名字。陆家住的那栋叫『5号楼』。
这个七层楼在上海是很奇怪的,因为这个七层楼没有电梯。七层楼的每一层都有7户人家,其中东西两头的两户最大,都有2间卧室,一间朝南一间朝北,中间有个过道厅。其余的中间五户都是一室户,每户都有厕所。至于厨房,家家都生煤球炉,到了烧饭的时候,整个公共过道就乌烟瘴气的。
陆辰辰的爷爷拿到的是一楼靠东的一个两室户,和二楼靠西的两个一室户、一个两室户。
陆爷爷带着老婆、女儿、小儿子搬进了一楼,把二楼的房子又租给了装卸公司。装卸公司又把房子租给了单身员工。这个时候,陆辰辰的爷爷就成了『地主』了,用陆爷爷的话说:『有房子收租,那还不就是地主嘛。』
陆辰辰包里的房产本上原本的名字是陆卫国,也就是陆辰辰的爸爸。
陆爷爷除了拿了6间房,还给陆卫国拿了1个装卸公司的编制。做的工作也是扛大包。
当陆爷爷搬进新家的时候,陆卫国就分到了单身宿舍,也就是陆爷爷的二楼租给单位的那4间房中的1间。那一年,他16岁,其实初中才刚毕业,但是户口本上写的是高中。
当弟弟还在吃奶的时候,陆卫国就扛大包挣钱了。陆卫国有力气,50斤的大米他能扛4袋。那时候一个月工资36块钱。在码头上,别人一次扛1袋,他一次扛4袋,别人36块钱,他也是36块钱。收了工他还要去河边公园里去扛石锁。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公园就在苏州河边上,第一次是他外公带他去的,那时候他才6岁。
公园有个健身角,每天都聚集了一群人,老年人居多。他们耍功夫,练石锁。50斤的石锁像丢棉花包一样,被甩的满天飞舞。
外公打太极拳,6岁的陆卫国旁边看。他不喜欢太极拳,太慢了。他喜欢看人家练拳脚功夫。他一边看还在旁边照着样子比比划划,嘴里还发出『啪、啪』声来配音。他喜欢和外公一起玩,外公总给他1分钱,让他买点『甜的、咸的』。他兜里装着1分钱买来的陈皮条,总有其他小朋友跟在后面,感觉就像是个将军。
12岁那年,陆卫国正式拜了一个师傅,师傅是他外公的朋友。师傅从前是个出家的和尚,破四旧的时候和尚都被赶出了寺庙,他现在是纱厂职工。
师傅问他:『你为什么想学功夫呀?』
陆卫国说:『学功夫为了打坏人,保卫毛主 席。』
师傅说:『那我就教你金钟罩铁布衫。』
陆卫国还想学别的,师傅说:『不,就学金钟罩铁布衫。』
师父说金钟罩铁布衫练的是童子功。可是到了18岁,陆卫国就练不了童子功了,他喜欢上了师父的女儿。
师父没有反对这门婚事。于是没过多久家里就有了陆辰辰。相比儿子出世,更让陆卫国更高兴的是自己可以练少林长拳了。
陆卫国是个武痴,下了工就去练拳。陆辰辰听爷爷说:『你爸爸练得一身铜皮铁骨,可惜把脑子练坏了。』
有一次码头上来了几个闲汉,他们看准了机会要在码头上偷点东西搞几个钱。那是一个晚上,陆卫国刚下了夜班,一个人走在下班路上。他就看到三个人在偷钢筋。于是就和三个小偷打了起来。陆卫国一身铜皮铁骨,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小偷就想动家伙。陆卫国被人用钢筋砸中了头,鲜血直流。盛怒之下的陆卫国就把一个小偷举了起来,大头朝下砸在了地上。那个小偷脖子断了。陆卫国爸爸又用手里夺过来的钢筋,插进了另一个小偷后背。剩下的一个小偷吓得跑掉了。
陆卫国感觉自己做了英雄,替伟大领袖保卫了胜利果实。但是他却被警察带走了。为了这个事情,陆爷爷天天去单位里找领导。
陆爷爷找领导的方式很简单,哪个领导最大他找哪个领导,他不找『装卸公司』的领导,他去找交通运输局党支部书记。他坐在书记的车顶,嘴里嚷着:『有本事就从功臣家属身上压过去。』
由于出了人命,陆卫国最终还是判了7年。但是陆辰辰很快就被安排进了交通运输局下属的三产仓库做保管员。
那时候陆辰辰也才只有中专毕业。
陆辰辰不喜欢去学校,因为陆辰辰没有朋友,因为陆辰辰的爸爸是『劳改犯』。陆卫国在陆辰辰刚上初中预备班的时候就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进了监狱,陆辰辰就再也没有心思好好读书了。学校的同学们都怕他,虽然陆辰辰一次也没真正动过手,但是他还是顺利成为了学校的『小霸王』。自然,他也就成为了公认的坏学生。那时候坏学生是不会考高中的。到了初二就有老师来和陆辰辰的家长谈『分流』,分流就是提前去技校或者中专。然后就可以不用参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中考了,自然也不占学校的升学率。陆辰辰被『分流』去了一所中专,据说这所学校是专门培养传呼机接线员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做接线员的。因为家里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进交通运输局。一开始还是同班的同学们才初中毕业,陆辰辰已经中专肄业了。
『白象』厂是三产,在国营交通运输局不是主业,所以好员工是不会主动要求加入三产厂的。但是陆辰辰不一样,他不想变成另一个陆卫国,于是他自己想办法,托人找关系,他要靠自己的本事赚大钱。他要告诉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我陆辰辰才不是你们眼里的杀人犯的儿子,我不是坏小孩。』于是他是要求加入三产。陆辰辰在『白象』上海白玉兰门市部做业务员。他年纪小,又能说会道,于是陆辰辰在20岁就做了门市部的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