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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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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邙山

邙山盘虬在河南洛阳境内,本源属于秦岭山脉余脉。由于地势和位置原因,山中现存的无人区屈指可数,荒芜村落寥寥无几。邙山这等风水绝佳的聚宝盆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古代王公贵族的安寝之地,“生于苏杭,葬于北邙”,邙山在中国古代墓葬风水学上的地位家喻户晓。

赖于这几年国家各项针对文物保护政策,包括在旅游业的投入都比较积极,发展态势良好,百姓生活富足,张起灵进山后发现许多地域除了供给旅客参观以外,大部分墓葬群都不被允许涉足,如果他没持考古批文这么不明不白的从国家划定的界限踏过,被发现是要送进去蹲十好几年,想抄近道走真心难,别提深林了

总不能让直升机空降,等待他的会是遭遇周边布置的雷达扫描,公安人员围堵,外加牢饭包终生

然而要找到他要去的地方,必须穿过腹地,走到最深处,也是最中心的位置

素来无话的张起灵因此磨破了嘴皮,挨个寻找当地上了年纪的土著村民询问,大费周章一整天,可算是寻出点名堂

张起灵敲门的动作经此已然非常娴熟,一路算过来,这恰是他今天问的第四十户,在太阳落山前凑整。这家的主人是个老头,村里年轻一辈都管他叫“冯(ping二声)阿叔”,能找到这里来多亏了村头聚集的捣泥巴的小孩头疼的七嘴八舌,说他经常讲一些村子里以前发生的灵异故事

山里闹鬼的地方少不了死人

冯阿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老头,他打开门的时候微躬着背,皮肤稍有干瘪,白胡子垂到胸口,看起来八十上走的年纪。张起灵先是客气地问好说明来由,随后拿出一小张地图来圈了个地方,指给他,那老头子看到后下意识挺了下脊背,噙着烟斗,操着满口方言含糊不清地打发他:“我不知道,你去找下家问吧”

他的小动作尽数被张起灵收入眼底,这老头肯定很少骗人,他举动和劣质影视剧里的五毛钱特效有的一拼……张起灵定定地看着老头,恰好这时没风,头发都不动一下,把老头盯得脊背发毛

“我真不知道”老头急了起来,看见他身后背着的东西里好像有一把刀,慌张地说,“你赶紧走,不走我喊人了!”

“老人家,请您指条路。”张起灵觉得自己很诚恳了,虽然实际上不大能听出来

老头和他僵持不下,一个要关门一个要推门,奈何张起灵的力气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及的,老头沉思许久,浑浊的眼球中眼珠转了两圈,才叹着气让他进来

“坐吧,屋子里就我一个,我想应该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今天晚上你可以住这,明天再启程。”冯阿深深地吸了口烟。张起灵环视一圈,狭小的快要腐烂的木桌上还放着的残羹冷炙,屋里空间不大,冯阿就坐在那张两米不到的沙发上(新旧程度上看多半是捡回来的,老头自己做了改装),他指了指旧木柜旁的折叠板凳,张起灵坐下后,冯阿就问:“你是来找东西还是来找人?它们可不做赔本生意,你什么都不带,要找的玩意儿是赎不回来的。”

“它们指?”张起灵颇有耐心地听完冯阿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我能闻到你身上死人味很重,我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怎么,既然你要来找,居然不知道?”冯阿放开烟斗,惊讶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冯阿眯眼看了他一会,头连顿了三下,冷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是和解放前快要饿死的家伙们一样进去掏家伙,那么我很不幸地告诉你,这片地里寥寥的几座小墓早就被掏成马蜂窝了,剩下的被国家纳入监管行列,你给我指的地方不能进,会死。”

“别人会,我不会”

老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就你?”

张起灵捻着手指看他,不答

冯阿悠悠的说:“传说你要去的那墓里住着一个邪神,靠近那跟前的人不是死就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出来的都得了各种奇怪病,没过几年疯的疯、自杀的自杀,下场都很惨。村子里前些年就流传着症状相符的病。许多山里来过一批奇怪的人,他们似乎是在喂养这东西,我曾经的村子就在那墓的旁边,一夜之间惨遭灭口,我很幸运,那天晚上追猎物的时候跑得远,就没回去,第二天回去一看,村子里除了血,什么都不剩了。”

他这话说的很自然,就好像这一切与他没有什么多余关系,与其说是在回忆,不如说是听说书人讲故事,来得顺畅无阻。张起灵仔细回想了一遍:冯阿说他捕捉猎物,那么这个人的身份肯定和猎户脱不开干系,可屋内陈列的一堆柴草过于显眼,纵观其它也无多余的□□,弓箭,厨房就是些简单的菜叶,连风干的腊肉都没有

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想,结合他记起来的一些往事,当年的真实情况他能还原出个七七八八

“您没说实话。”

冯阿继续沉醉的吸着烟斗,张起灵又问

“您的本姓姓君,对吗?尹、口君。”

冯阿摩挲烟杆的手蓦地顿住,他的胡子掩盖了嘴角那抹阴鸷的笑,猛地贴近张起灵的脸,鼻尖碰着鼻尖,岁月在他脸上勾勒的的千沟万壑拧成阴翳的形状直贯他浑浊的眼珠。

太阳近乎溺毙在咆哮的云层里,余辉的昏黄透过门缝恰好在冯阿身后抖落,铺天盖地在其它地方压下沉郁的阴暗,这么看的话,冯阿的玻璃体反射细碎微光衬他眼底的黑云翻墨,更添骇人之势

他声音沙哑,喉咙里像卡着生锈的铁块,暮鼓在黄泥中幽怨的低吼:“你是它们的人,我有五十多年没听见过外人这么称呼我了——”

黑暗中,张起灵隐约听见金属制品细小的摩擦声

“我来找你们族长。”张起灵平静道

摩擦声一钝,冯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讲,但是刀快过大脑的思考就刺向那人,可惜他还没靠近张起灵,后者就捏住他的手腕,宛如科幻片中的ufo,他的动作在冯阿的眼中达成光速,省去他反应的那部分,刀已经到了张起灵手里

冯阿看到他的动作和手指冷了半晌,忽然笑到:“原来你是张家人,早说不就可以省略这些步骤了么。”

他站起来拉开吊灯,暖调的光源重新回到屋内,张起灵也不怕他有小动作,冯阿从沙发旁边的柜子里扯出一条毛毯丢在沙发上,又费力地打开柜子里面的夹层,取出一把p220和几盒弹药,喉咙里发出浓重的痰音,他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对张起灵道:

“我是被逐出家族的外人,五十年前,有个女人找上我,交给我这些,我认出了她是族里最后一任的族长,她告诉我,五十年后的今天,会有一名张家人来找我,让我带他进到被我们监视的古墓。出于当年的救命之恩,我答应了,没想到五十年后真的有人会来。”冯阿挑眉说,“听说张家人都长生不老,很遗憾我失去了这个机会,你的年龄肯定比我要大,不用称呼‘您’,今天晚上你就睡这,里屋的床更小,你挤不下。”

“长生是可以选择的吗?”良久,张起灵忽然问到

冯阿愣了一下:“我只是用它做了比不值当的交易,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遭到长老们的驱逐,现在能做这笔交易的人已经死光了,你不会想见到他们的——”

“我明天会带你进山,你想去的地方,埋在邙山中心的地底,最早我们常派人来管辖,后来不知道什么情况,族里没再给这里派人,我都以为这地方脱离他们管辖了。”冯阿拧出个八眉

“特别提醒,我刚说的话里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座墓里确实有人在饲养邪神,你得注意一点,别被他们当成祭品,族长既然千里迢迢赶来告诉我会有人来完成他的任务,定然有她的原因,我姑且相信你是她口中的人。”

冯阿冷冷地注视张起灵,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淡然如水的目光却能有穿云裂石的力量,灼灼地凝视着他。这种超脱世俗、一尘不染的眼睛,拥有能超度你的灵魂的神力,冯阿活了这么多年,张起灵是除了族长以外第二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

“多谢。”张起灵点头致意,拿起了地上的p220放进包里,冯阿在心里唏嘘一声,佝偻着腰就缓缓朝着里屋走

“她五十年前来找你的时候,有没有带别的话给你?”

冯阿身形一顿,捏着烟斗的手若有若无地轻颤,带上了那扇千疮百孔的木门,吱呀的降调勾勒的余韵盘绕着上升,和灯下扑火的飞蛾曳起律动的身姿,背景的灰尘漫无目的地游荡。启程还是匆忙的,张起灵额前的碎发悄无声息地在眼前挂了垂帘,浓密的阴影紧靠暖黄的柔光压在幽深的瞳孔。

冯阿悄悄从木门的罅隙里看这个张家人的背影,是峥嵘的,盖不过铺天盖地地压抑的孤独。冯阿有些不解,长生这东西,拥有他的人当感概人生大幸,世上许多老人不渴望长寿,他们其中大都害怕拖累儿女,基本上到了耄耋之年,疾病缠身,半身不遂;有的说看尽世态炎凉,却不抱憾仙逝,可眼前的这位体格健壮,纵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独活于世,常运用不同身份体验人生也是好的,你可以见证时代变迁,省去心中明清的封建礼教,老婆都换了两三个了,麻烦的是要换皮——能把自己活得精彩了,换皮都是自己的人生,皮是自己给自己造出来的,他的孤独从何而来?

换做未铸成弥天大错的他,便不妻妾成群,杂七杂八的圈子都混迹不少了,指不定躺在哪个别墅里享乐,毕竟该过的坎儿都过去,哪里会孤独

门外,张起灵似乎敏锐地察觉到暗中的目光,体格向门这儿偏斜一隅,冯阿屏息,僵硬地将身子缩了回去。张起灵在木札上坐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毛毡一角扯向自己,随后俯下身嗅了嗅毛毡附带的袅袅余香,冯阿将族长托付的物件保存的很好,至少张起灵这么觉得,毛毡上别去清冷的檀香,隐约有一丝异香泥鳅似的从他的嗅觉网窜出,但还是被捕捉到了

指尖传来的细腻柔软让他少顷恍了神,狭长的睫毛恰到好处地蒙住他眼底泛起的水汽。张起灵侧躺在沙发上,用那张毛毡掩着下颌搭在胸腹,体察着那令人安神的异香,心尖涌上几分可贵的温存,山里阴寒的潮气瞬间消退不少

张起灵双眼紧合,快速睡去

冬日的太阳是撒泼打滚的懒猫儿,张起灵在它昏昏沉沉地做梦时便起来了,他打开屋门,天空吞吐着淡墨色的云彩,朦胧的挂在天上泄气,村里有几户人家早早亮起灯来忙活农事,或喂喂自家圈里的家畜。

他站在门口吹了吹瑟瑟寒风,吹到感觉冷了才进屋,冯阿吞下口哈欠裹着厚重的棉衣,冷不丁和回来的张起灵打了个照面,他的视线飘忽着荡过沙发上豆腐块模样的毛毡,转身钻进厨房,没多久捣鼓出三个苞谷面馒头和咸菜,还有碗热气腾腾的面糊汤,卖相算是相当可以的了。

冯阿用馒头就咸菜囫囵吞净,示意张起灵剩下饭都是他的,怕他介意,补充说明自己饱腹,后者看了看抱着茶缸喝热水不见脸的冯阿和面前的餐食,说道:“多谢”

他在老头饭量的基础上加了碗面糊汤,剩的馒头被他揣进兜里当作干粮。冯阿背着把砍柴的弯刀,黎明破晓时,两人上路

冯阿带张起灵走的都是羊肠小径,起初能看出来那种被踩出的小路几乎出自樵夫手笔,零星看到三两树桩,后来这些标志貌似在某个点消失,这么看来,往后的路完全是在野林探险: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未经修剪的植被无章法的伸张,时不时要在眼前刷存在感,张起灵挑去碍事都葱绿,心算每十约步在树干上刀刻引路的记号。这种七横八拐的走法一般人确实学不来,很容易就会在树林里迷失方向,前半程偶尔还能看见国家围档的隔离带,延伸一会便又消失了

冯阿闲庭信步,看来摸透了门道,把这儿当成自家后院来逛。张起灵则是闯入陌生领域的猎豹,审视着潜藏的危机。

“等一下”

山路走了有两个小时,张起灵突然说,他移开脚,俯身拨开地上覆盖的杂草

“怎么了?”冯阿回头看见张起灵起身,手里正拿着个长方形东西翻看,大约两公分长,宽四五厘米。

张起灵拂去镂刻里的泥土,方块两底两侧各有兰草纹饰,正面刻兽身如虎豹,首尾似龙,肩有两翅不可展,貔貅的形象——看样子像镇尺,他心道,难道说下面埋的是个书生?他又在四周翻动无获,镇尺是独自埋在这里的,不知是被人遗弃还是本就如此,张起灵刚刚只是感觉到有什么棱角分明的东西硌住了脚,如果是无意掉在地上的,路过的人大概也要从十几年前数

传说貔貅助炎黄二帝作战有功,被封赐为“天禄兽”,天赐福禄,邪佞逼退,镇边安定,和麒麟俱属祥瑞之兆,如果是墓主人特地安放在这里的,十有**不想让地下的东西出来害人,镇尺自身就代表刚正不阿的,拿来镇邪道也正常。

“没事,您继续吧”

冯阿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张起灵,后者在手里掂了掂镇尺的重量,塞进背包侧边的口袋,没过多久,冯阿垂首咳嗽一声:“到了。”

他们面前稍显空旷的地方矗立着一座两米来高的巨型石像,东南西北四方都刻有兽像,正对他们的恰好是貔貅

“就是这里。”冯阿看着石雕确认地点头,理了下白胡子,“我就送你到这,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来走,按照当年的约定,深处我不能涉足,你再往深走一百米,会看见一棵巨大的形状和人相似的老榕树,入口就在那附近,记住,如果听见了某种空灵的铃铛声,千万要装作无事发生,脑子、心,都不要去想你听到的、看到的任何事,记住了。”

“嗯。”

冯阿提着弯刀转身,身后的张起灵却忽然叫住他,言简意赅道

“凡胎肉|体,勿再生妄念。”

张起灵见到他的第一眼,他的身上有化不开的郁结死气,那时他便知冯阿时日无多,如今他完成了族长交代的要务,人生中最后一功已成,可再续几日生期,留够他快活潇洒的时间。

他会死于一场意外,张起灵看着他的脸,至于天灾**,命有定数

“我求仁得仁,一辈子都活的是自己,最后悔的都已经过去啦,族长曾救我于水火,你按我说的放心前去,会找到她的,麻烦替我传达问候。”

人生于女娲手中的黄泥,泥胚六根不净,天生附带贪嗔痴三尸,至于化解多少要看个人修行,张起灵方才看他的样子,是已把功过是非放下,落得圆满。

张起灵静静地立在原地,目送冯阿的身影消失在崇峻的树影里,然后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嗯?”张起灵突然停住脚步,犀利的目光朝后迸射

没看错的话,那只貔貅的眼珠,似乎转到了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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