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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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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关天。

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桩人命官司打扰,县中乡绅们心中虽然不快也都没有抱怨,他们也有点好奇、有点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人命。

祝缨听说出了人命,竟有一种诡异的轻松感这行当她比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个县、让这个穷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么拮据反而更有难度。

她看童波脸色苍白,问道“有人抬尸闹衙了”

童波被问懵了,小吴又大声问了他一回他才说“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里死了个人。里正派人来报案了”

关丞道“怎么语无伦次的哪个村,报案的怎么讲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惨了尸首没敢抬过来。”

关丞对福禄县还算熟,知道斜柳村在县城三十里外,靠着个小山坡,因为村口有一株斜得过份的柳树而得名。

闹出人命在福禄县不能说很罕见,不过以前的时候容易“私了”,关丞等人也不往上报,汪县令也不怎么过问。福禄县的百姓也差不多习惯了。就算关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禄县地广人稀的,还靠近山里,容易逃。

他代表汪县令跟祝缨交账的时候,刑狱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现在出了事儿,又不敢赖到上司头上,说是因为祝缨到来才让风气变坏的。

他只好说“你又没看到,怎么敢说死得太惨”

祝缨截口道“死的是谁”

童波道“是他们村的一个后生,还不到三十岁,春耕完了大家伙儿都回家休息了。他却被发现死在了家里,人都快叫剁烂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里打发了人来报个案,必要拿住凶手。”

关丞撇了撇嘴“又夸张剁烂了还能看出来是谁”

祝缨道“究竟什么样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禄县是个上县,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虽然县令不到任,这些职位还是有人的。很快,四个司法佐就到了。祝缨道“高闪,你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福禄县的习惯,司法佐正经不怎么管事儿,突然被点了名,高闪道“是。”随手点了两个人,仵作都忘了带,快要出城了才想来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又急派了个差役去把仵作给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顺手又把报案的人给带上了,预备路上问问。

县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闪也不敢怠慢,搁往常,他能把这事儿给拖黄了。

但是现在,他不敢。

祝缨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过由于发生了命案,也不太适合继续聚众说钱的事儿了。她宣布“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讲。只有一条本县的粮食还是得接着种不成,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顾翁等人都说“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缨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讲道理的,哪里有洼地就往哪里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赚钱,为什么不干呢但凡事有度。谁要毁田,我就毁他。”

众人悚然,低眉顺眼地说“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这些乡绅客气地请出了县衙。

乡绅们有遗憾不能多种的、有思考如何打开销路的、又想如何编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办不成会怎么样。一年多来,他们对祝缨越来越有信心。

心里有了底气也就有心情关心点别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儿,他们闲了下来不免就想起来了哎,那人命官司,怎么样了

这也不怪他们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人命关天,特殊情况除外。

福禄县里死人不算特别的稀罕,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命案如许多其他案件一般,当事人都不愿意报案。

报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报了案,县衙敷衍,没完没了逮着报案人一天问八遍,就是不见他抓到嫌犯审一审,那还报个什么案一回两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县衙插手了,最后还是胡乱结案,指个破烂乞丐说是凶手就算破案了,报案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们也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县衙管了事儿,下到村里还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许多乡民会选择私了,又或者请教于族中长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乡绅。而乡绅通常又是乡间一姓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缨头回下乡就只有鸡毛蒜皮,第二回也没遇着特别的大案,也有这种惯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报案,这就有点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这些事祝缨都想到了,但她还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显示县衙不会不管百姓,也显得她是个县令、是有些朝廷威严在身上的,有事儿她会安排该履行职责的人去做。以她的经验,本地“民风淳朴”,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来她再去看,也不怕时间长了会遗失太多的线索。

她派出了高闪之后,就又招了司户佐来。上县的司户佐也是四人,祝缨到了之后就给补齐了,现在四个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将县内石匠的名册统计出来,我有事要派给他们。”

司户佐们一齐答应了。

祝缨又说“另招人来服今年的役。要去采石场做活计。”

“是。”

司户佐们并不质疑祝缨这个决定,也没人说“春耕刚结束,该爱惜民力”。他们只问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们也好准备。”

祝缨道“祁先生,你来跟他们讲。”

数目是祁泰给算出来的,按照“先县、后乡、最后村”的次序,凡人口超过二十户的村庄都要立识字碑。从全县征发相应的人手,再由县衙统一调度。否则二十户的村子让它自己立十几通石碑,村里自己去采石头、字还要刻得准确美观,村民第二天就能卷铺盖跑进山里投奔赵苏他舅舅了。

祁泰报了个数,祝缨道“征发来的人今年就不再征别的役了。这一点要讲清,罢了,我出个告示吧。你们宣讲一下。”

司户佐们应了之后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册的,通知一下开工的日期就行,粗活杂工则需要到乡村里去征调。

福禄县这种小地方的实际情况,与祝缨在朝廷的科条规定、律法上看到并不相同,这事儿她甚至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乡下有许多人在户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们也会干各种其他的活计。

像祝缨虽然不是农夫,但是跳大神之外还会做些小饰品、能帮着祝大搭板棚房子、会修屋顶等等。不少乡民于种田之外也会些石匠、木匠手艺的,但他们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册里。福禄县这个地方人口不多,在册番匠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

祝缨就要征发有点手艺的人来做采石、将石材粗制成石碑之类的活计,最后由技艺最好的石匠来刻字。

司户佐们最先报上来的是在册的石匠名单,祝缨拿了一看,正式在册的是六人。他们是俗称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让大工带着小工干,大工承担最复杂、最难的工程,小工干些粗笨的力气活和准备工作。对福禄县来说,六个石匠大工是够用的了。

祝缨今年也不打算翻盖县衙,有破损之处修补一下接着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识字碑了。

她翻看名单,又命将六人的户籍资料调了过来,看一看是不是跟庞石匠一样,还有能干活的成年儿子。一般手艺人会优先选择“子承父业”,然后才是“师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则朝廷永远有用不完的稳定的工匠。

祝缨数了数,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有不止一个儿子,看年纪也都能当帮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够的了。即使手艺不足,令庞石匠指点指点也就是能行的。

然后,她又让小吴去把小江找过来。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带出来的几套旧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损了,就裁掉磨坏的稍宽的袖子边儿,改成了窄袖适合行动的样式。她的发式还没变,依旧是女冠的发式,把头发往头顶梳起来挽个鬏。看起来十分的清爽。

她出现在祝缨面前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本色的大围裙。

祝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祝缨说“大人,刚不久,张师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尸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这一行就是学徒,到现在也还没有出师却已学了些本领,现在正是瘾最大的时候。死的是个男人,张仵作就不用带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来把停尸房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又点起香来驱虫。

正忙着,祝缨把她叫了来,她还以为祝缨是要派她也跟着过去瞧瞧呢。

祝缨道“收拾完了吗”

“嗯”

祝缨道“验尸的事现在有张仵作,先让他看。这里还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说的曲子,你谱好了吗”

小江恍然“哦那个识字碑已刻好了吗这么快的”

祝缨道“你都谱好了”

“嗯您没放话,我也就压箱底儿没告诉别人,现在可以了吗”只要有件事让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验尸了。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行,不会她也愿意现学。

祝缨道“石匠父子已开出两通碑来了,等会儿叫小丫陪你去那边看看是哪两篇,你就先教这两篇的。”

小江道“好我这就去”

她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围裙拎着抖一抖,束成一条,左手拎着头,右手在中间一提再一抖,围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浮尘,将围裙搭在了臂弯,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吴看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被镇住了的怪样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问道“你干嘛呢”

小吴鬼鬼祟祟地说“哎,你瞧这样儿,怎么恍惚间跟咱们家大娘子似的”这动作不得不说,它有点泼。但是小吴不敢把这个字当众用在张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脚灵便着呢。”

祝缨咳嗽一声,两人顿时停止了讨论。

屋里安静了,祝缨又抽出之前记录的几种北方作物种植的册子,翻出那张图来,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种点果树了。还记得他们跟我说过,树顶好在春冬栽种、移植,现在都有点晚了呢,得加紧动作了。

后面杜大姐叫人“吃饭了”

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祝缨吃完了饭,又叫人去把县城附近春耕前请过来的老农请回来一二位,请教种果树的事儿。

老农道“现在是有点晚了,不过也不碍事,果树不是种下去就能结的。总要种下两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误过两年结果子。”

祝缨放心了,跟他一块儿种橘子树。先刨坑,还得取水等等,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城里,两个老农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缨没再给他们安排新的铺盖上回她已经给过了,但是可以让人给他们家里捎信,搬取家中的铺盖回来。

饭食却与上次的一样,也是有荤有素且有主食管饱。

老农吃过了晚饭就歇下了,祝缨又在灯下观书,才看两页,侯五就跑了过来说“大人高闪回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们似的”

“回来了”

侯五又没管住自己的嘴,说“是吧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斜柳村离县城三十里,不算远,高闪有个骡子骑着,两个当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两个腿着的人。来回六十里,哪怕不办案子,他们也得明天才能回来。现在怎么就赶回来了呢真是鬼撵的了”

小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侯老叔,他们人都回来了您老先在这儿跟大人回话,我去把他们叫过来跟大人如实一报,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仆帮手都是废物,就他顶用,小吴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

小吴往前去,见高闪和张仵作、两个差役正在喝茶。小吴算差役里头一等的人物,那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说一声“吴头儿。”

小吴笑着点头,又跟高闪问个好,问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吗今晚有很好的红烧肉”

“呕”高闪茶也不喝了,一阵干呕。两个差役也说“快别提了谁还能吃得下呢”

小吴问“怎么了大人虽等着回话,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咱们大人最会体恤人了。”

高闪站了起来,说“我们也吃不下东西,这就去见大人。”

张仵作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签押房,侯五正在背后说“张仵作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他平日里看惯了尸首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

祝缨咳嗽一声。侯五问道“您怎么了要不请朱大娘给弄点儿润喉的”

小吴赶紧说“大人他们来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书架的阴影里藏着了。

几人进门,只当不知道还有个侯五,祝缨道“不用多礼了,你们怎么没在那边住一夜再回来了”

高闪脸色难看地道“看完那样的尸首,实在是不敢住了。您问老张吧。”

张仵作道“大人,小人从先父手里接过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这样的尸首报案人没说错”

高闪道“起初咱们都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哪知道没见过世面的是咱们尸身剁得快成肉酱了。”

他们刚出城的时候,报案的那个后生一直哆嗦着说“太、太凶了”

高闪道“死了人,当然凶了好了,别抖了,等会儿拿到了凶犯,你们再做场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后生只一个劲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闪听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见到了尸体,别说白眼,他连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来。

祝缨也是一惊,她见过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这样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复核的人翻出来给同僚们一起看。她问“找到疑凶了吗”

高闪讪讪地道“没有。一个村子都是同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虽不讨人喜欢,恨成那样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样一个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干的。”

又没发现痕迹、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祝缨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闪也犹豫了“听村民胡乱猜的,如此凶蛮的手法,它也像是蛮夷所为。”

“证据呢”

“呃”

高闪自认无能,将案子又还给了祝缨。

祝缨道“罢了,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亲自去看一看。”

她当晚嘱咐了吴、曹、侯三人都不许说出去,又让张仵作、高闪等人明早到县衙报到,与她同去斜柳村。

小吴请示道“那要不要请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还是请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后头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

侯五道“不是有张仵作了”

小吴道“嘿,有用处的。”他上次想向庞石匠套话,连侯五都拉上了也没成,祝缨派个杜大姐轻轻松松就从小庞石匠和兽医娘子那里套到了话。小吴大受启发办案,带个女人好套话。他们这些差役,村姑们见着了要么围观、要么躲闪,不大容易说话,女人就不一样了小江还是个仵作的学徒,带着走名正言顺的。

祝缨道“不错。”哪怕不带小江她也要从女监里调个人出来同行的,也是为了问话。如果她自己不装成个货郎、算命先生之类亲自摸底的话,顶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儿不浓的人去套话。女人最好,因为谁都不觉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与别人不太一样的气质,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识破。

小吴心道学会了一招

赶紧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这里接到通知还不肯信“真的”

小吴道“当然我哪里敢消遣你纵不怕你,难道不怕大人识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儿可也不少呢。”

“这不是好事么大人身边儿的缺心眼儿够多的了。”

两人拌了几句嘴,小吴就走了,小江连夜跟小黑丫头说“咱们跟那边儿胡大叔家借头驴,快”

她出京之后自己是有车有牲口的,到了福禄县定居下来,自己再养牲口就不划算了,就把牲口和车都卖了。现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话小黑丫头还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后腿不可。连夜借到了驴,准备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骑着走。

祝缨却是个周到的人,她给二女都准备了脚力,一看她们都准备了,就把自己准备的一头给了小黑丫头,一头给了张仵作。高闪有自己的代步。

听说她要去查看命案,县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着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轮的活计又还没铺开,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刻。斜柳又不远,于是关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们也想跟着“见识见识,学些本领”。

又有张翁等人,卖橘子的事儿他们都想参与一二,既然祝缨现在被命案绊住了,他们中就有人想跟着一同去。常在祝缨身边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点好处。也有人想看看祝缨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领呢

呼啦啦,乡绅就来了八位,每位至少带一个僮仆伺候出门。

祝缨道“都看景儿呢没正事了吗”

张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们只跟着看本县许久没有县令亲自断命案了。”

以前的汪县令对下有一个口头禅“我不知道,不用问我,你看着办。”等出了纰漏就是“这事是你办的。”

张翁想看看祝缨怎么办人命官司。

祝缨就没再拒绝。

去斜柳的路祝缨也知道,她去年去过斜柳,高闪依然自告奋勇在前面引路。祝缨坐在马上,心里却产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个村子

祝缨对“正常的村子”的理解与别人不太一样,她从不粉饰太平,以为一个小山村里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一个正常的村子里,必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也有跟邻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还有跟别人媳妇儿看对眼的

有爱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爱恨一般都不会过于浓烈。斜柳村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尸体能够把张仵作都能吓到

一行人不良于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饭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来,祝缨问道“案发何处”

里正道“那边儿,头头上的那一家。”

张翁等人还对这里指指点点,说这里景还不错,祝缨已往死者家里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过跟常寡妇家没什么关系。死的人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边带路一边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一个娘子,平日里就是种田做活。他爹才死没两年,哎,到了。”

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里养一笼鸡,堂屋三间,厢房三间,也有厨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砖瓦房,而是与这里许多民居一样,下半截砌点石头,上面是木板,顶上却是个草顶。这个院子的隔壁还有三间破败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为了娶媳妇儿才盖了这新的。他爹走了以后,他老娘就住这儿了。老房子也没个人住。”他站在门口叫“他嫂子大人来了”

里正也姓常,他辈高,儿子跟常命他娘一个辈份。院子里也有些女人陪着,死者常命的母亲被人扶着出来,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缝儿、鼻涕也不停地掉,挣扎着跪了下来,一边说“青天要为我儿报仇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没指望了啊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边往祝缨的方向爬。

祝缨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来。再有,都不要动”

里正忙让村里人不要动,祝缨对张翁等人说“你们也不要轻动高闪,带路,张仵作、小江咱们进去先瞧瞧。”

高闪和张仵作的表情像是从碗里翻出一只苍蝇,祝缨道“愣着干什么”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厢房,刚才他娘就是从厢房里出来的。

高闪低声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东间里”

祝缨等人跟着他进了房间,祝缨留意脚下,却发现这里地面十分的干净。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边儿了,能铺点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砖之类的得是财主,能铺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点的,屋里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湿一点,昨天吃剩的鸡骨头能被一脚踩得嵌进土里,打扫的时候得用抠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湿,照说应该有很多足印的。但是,东间卧房外的正房有些杂乱的、极浅的脚印之外,卧房里几乎没有什么脚印。

有一道长长的滑印,应该是常命的,又有他母亲的,还有

祝缨没看尸体,先问“他不是有个娘子么人呢”

“哎哟”常命的母亲惊叫了一声,“人呢”

祝缨道“去找。”

然后自己带着张、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难闻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是一张木床,上面还雕着喜字,漆成红色,可以猜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光席和尸身上覆盖的一幅极薄的夹被也被染成了暗红发黑的样子血还挺多的。高闪说没发现痕迹和证据,其实地上有点点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

祝缨上前揭开夹被,一具尸体显了出来。她知道为什么卧房的凶杀现场会保存得这么好了尸体呈一个很扭曲的姿式,仿佛一根脆萝卜被人拗成了几节又没有完全的拗断,上半身被砍得稀烂。右臂、双手、手腕上也有伤痕。脖子像是生手厨子手下的鸡脖子,这破烂厨子怎么砍都不能一刀把鸡头剁下来。

他头扭曲着,后脑上也是数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许多刀,最长的一道划破了他的肚子,肠子也流出来了。

尸体的下身几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两脚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头。

这么样的尸体虽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轻易踏进这个房间,也不愿给他收敛。地上的脚印很少,除了县衙几个,就只有里正、常命母亲、常命以及一双应该是女子的鞋印。发现命案的是常命的母亲,她的惊叫人叫来了里正,里正派人报的案。

高闪又开始翻白眼儿,小江也把半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不自觉地攥着小黑丫头躲到了祝缨的身后,张仵作昨天已经看过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说“大人,就是这样了。呕”

祝缨将尸身翻了一下,发现尸体后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长长的创口。

“呕哇”张翁等人见祝缨进去了许久不出来,听村民说“凶”他们还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们也不敢硬要闯进,只将窗户扒拉开一道缝,伸头往里瞧。一瞧之下肠肚里开始翻江倒海,跑到墙根边吐了起来。

祝缨神色如常,出来站在门口问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没有”

外面人说“还没有。”

里正埋怨“你怎么当婆婆的不知道儿媳妇去了哪里”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哪知道没用的东西,娶了她进门来也没能看住男人。”

祝缨对小江道“你们先出去。打听一下这家人家的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个小瓶子,打开闻了闻,脸色好了一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仵作对小江稍有点意见,年轻女子,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当仵作张仵作有点看不下去,甚至觉得小江是不是别有所图,以及脑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学什么仵作啊但这样的尸身

此时他忍不住说“大人,她才见着这样的尸身受了惊讶,让她缓一缓、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这个呢别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头出去,先装成受了惊吓的样子向村里的年轻媳妇讨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气,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娘子跟我来吧。”

小江一边喝水一边同她聊天,说“太吓人了”

“是啊”

“什么仇什么怨呢”

“是啊”

“我师傅张仵作当了这么些年的仵作都吓得不轻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轻媳妇的好奇。这媳妇问“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点自豪地说“正学着呢要是有女尸,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这个是男尸,就先不用我。”

“原来是这样”这媳妇的抵触之心就减了几分。

小江道“不过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着挺年轻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寡妇门前是非多”

“额那倒不一定哩。”

两人渐渐说了开来,小江频频点头,心道原来这男人不是个东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里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觉得过份的还是不多的。据年轻媳妇说,他这老婆真是个好女人,老实本份,什么活都干,也不顶嘴。起初,常命只是随便打打也不声张,顺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脚,这媳妇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诉苦。一开始,年轻媳妇堆里也不知道,大家戏闹的时候发现她的异样,挽起袖子一看都惊呆了。

被发现之后,常命觉得难堪,打起来就肆无忌惮了。从十五岁过门,打到了二十五岁。本来婆婆还是心疼儿媳妇的,拦了几回没拦住,这儿媳妇也不知道诉苦,弄得婆婆最后也要掐她两把了。

小江骂道“这母子俩真不是东西”

“是哩,也是花钱聘了来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礼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来了。”

两人叽喳说了一阵儿,小江心道顶好这小娘子跑了

她又担心,常命死得如此凄惨,万一凶手穷凶极恶,会不会已然连常命的妻子也杀了又或者将她挟走了

她站了起来,说“多谢啦,我得回去听招呼了。”拿了几文钱谢这个小媳妇,小媳妇道“这怎么好”三个指头往里拽、两个指头往外推。小江把钱塞到她手里,道“也没多少,买个花儿粉儿的,不用跟男人讨。”

然后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满地打滚“可不敢这样干啊我的儿啊”

张仵作道“我也不想看这么晦气的尸首大人肯要带回去验尸已是要给你查案了,你倒好,尸首不让验,还要拿贼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闪等人一齐点头,并非认为张仵作这话多有道理,而是他们遇到不听话的人都是这么扣锅的。要结果,又不让查,必有猫腻,谁反对,谁就是犯人。抓起来一顿打,打到承认自己是凶手为止,结案。

祝缨道“他娘子找到了么”

小江上前说“他们说,昨天和今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大人,她别是也被凶手给害了吧”

祝缨又问常命的母亲“家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这人被张仵作吓得不敢打滚了,坐在地上说“没。我也没心查看。钱在我那房里,没丢。”

不是为财,就是有仇了

祝缨有点担心。按照她的经验,女人死了,她会怀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还会有更多的嫌疑人。因为女人囿于内宅接触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边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么仇都能结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别,事发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一些技巧,比如下个毒什么的,一个例子就是毕晴。正面搏杀的不多。

常命这个样子,以常理而论得是外来悍匪作案。祝缨也不认为是“獠人”,虽然他们的名声在福禄县称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朴”的风俗。但是他们杀人祭天得带回去跳舞奏乐上祭台,杀得十分讲究。

仇人

祝缨低下头看着卧房里的脚印,就那么几双,其他人都在这里了。哪怕再不愿意,她也得承认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或许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干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来无影去无踪。

有经验的贼会清除痕迹,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坏其他人的痕迹。如果被打扫过,则地上应该只有常命母亲发现命案之后进过房间的人的脚印。现在常命夫妻俩的脚印都在。

要么寡妇杀了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么是杀夫。权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面儿更大些。

小江低声道“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惨了”慢慢将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祝缨。

祝缨心道,那倒合上了。问她“你敢再看一遍尸体吗”

“敢”小江说,声音有点发颤。

祝缨拿夹被把尸体上半身头脸躯干都盖了,让她先看脚,再看手,问“能看出什么来吗”

张仵作也凑了过来,不看砍得太惨的部分,只看手脚他也能看出些来“凶器不太锋利呢”

侯五也凑了过来,说“呀,这人力气不大。”

祝缨问“怎么说”

侯五道“呐,甭管兵刃是不是锋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样的。稍钝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气够大、出手够快,也能一击毙命的。您瞧这个,就是劲儿不够。”侯五专司与人搏命的勾当二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小江一面听他们说,一面记着,她的心有点乱,对祝缨道“大人,我还想再去打听一下。”

祝缨问“去问问,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还会去哪儿。”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小江更是惊讶“大人,你怀疑她”

祝缨道“先把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这里了,只有她不见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来那双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内搜寻,找到了一双女鞋,与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艺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让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动,一步也不许挪,自己抽了根柴,提着在房前屋后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几枚脚印。她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圈出脚印,一路走一路画,顺着脚印推开了一所破败房子的门这里是常命家的旧房子。

她慢慢走了进去,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一堆干草上伏着一个干瘦的身躯,干草边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红的颜色。

祝缨扬声对隔壁道“都甭站着了,过来吧小吴、老侯、童波,你们和小江、小丫一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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