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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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他们跃跃欲试,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侯五道“活该了。”
曹昌叹了口气“怎么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么你们村里没这样的老糊涂”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两个儿子家准闹起来。”
小吴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的要是被惯坏了,爹娘死了自己还不识数,且有亏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儿子就要家产,房子是他哥挣下的,他要,钱是他哥挣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爷儿俩搬出去。庞石匠还真搬了,爷儿俩赁了个房儿住下。他儿子都以为从此两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带着侄儿跑过去要钱说,爹娘临死前说好的还与在世时一样,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吴和侯五都发出响亮的咋舌声,侯五道“瞧瞧瞧瞧,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昌道“怕一说就要说到爹娘,不想说他爹娘的不是。”
小吴道“不对呀这么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了”
曹昌道“小庞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没了,这才发的疯。”
小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大方地对曹昌说“我哪天也都要听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么个爹,这小庞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可惜了”张仙姑也啧啧地惋惜。
杜大姐道“谁说不是呢”
她们也就在后衙里说说,全县她们最闲了,别人忙春耕,她们就瞎忙。张仙姑从街上扯了点土布,跟杜大姐两个缝点短衣服、小布袋之类,在家里还是穿着短些方便。张仙姑还要给祝缨做新鞋,她不干点什么就闲得慌。
杜大姐抢了纳鞋底的活计,张仙姑就缝个小袋子预备给祝缨装随身带的笔。
祝缨向来不干这些活,她一手执刀,慢慢将一支簪子的簪头雕出了形状。
张仙姑问祝缨“这样的就不能罚得轻点儿这也太可怜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祝缨随口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们干的活给干完”
张仙姑高兴地问“你要帮他平反”
“他杀了人,自己认了,从地方审到大理复核,情由也明确,没得反。”
张仙姑道“那怎么说他能回家”
祝缨胡说八道“给我干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吗”
张仙姑被骗到了,笑道“不错”
祝缨道“娘也是,别看着犯人就说可怜。”
“懂”
“我是说,这故事要是他们编的呢他就是要杀了弟弟一家夺了家产,这样的事儿还少吗”
张仙姑道“你娘活这么大岁数,还能叫人骗了”
祝缨道“那你说,这小庞石匠说的是真是假”
张仙姑又卡壳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饯过来,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说“吃点儿消食。”才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她一来,祝缨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张仙姑道“你瞧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缨有些话不能跟父母讲的却会对花姐说,花姐也懂她,进来就问“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道“时间很紧。”
“是,春耕是讲天时的。”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冤案,寻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大赦。等着看吧,要么太子生儿子,要么太子坐了那个位子,都能大赦。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这变数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点事来”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识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顺利,你去西乡的时候我也出城看过了。”她当过家,能看出不少门道。福禄县在祝缨的调理下,不止是春耕,连秩序也都好了许多。譬如她们老家朱家村,也是县令不会轻易去管的,跟汪县令之垂拱颇有相似之处。
祝缨不一样
花姐有点骄傲,说“你比他们都强。”
祝缨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对官员有约束,官员的家眷也是,他们本来就不许自己出面经商、做经纪、在所任之地随意置产业。祝缨能给花姐弄出药铺所需的三间门面,花姐却不能自己出面经营。
花姐道“我跟庙里的师傅说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里给人看病,算舍药。”
“明明”
“这样就很好。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现在是没功夫经营什么医馆药铺的,”花姐说,“干爹干娘去年夏天出门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么给他们配些解暑的药。要是有效,不止干爹干娘能从中得到好处,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缨道“好万一卡在哪儿了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好。”花姐心中却想,你这么忙,现在可不能再麻烦你了。又忧愁,圣上春秋已高,真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祝缨早就开始考虑这事儿了。
第二天,她把庞家父子都带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县城有点距离,半天才到。因春耕,采石场上许多人都不在。采石场原本有一大劳动力的来源犯人,福禄县很久没有合适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冷清。
整个福禄县不大拿采石场当个大收益,一是费人,二是销路不算好。附近邻县也有山,谁也不用跟这儿采买,人家自己开采就行了。石头也不值钱。那等矿产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矿、铁矿之类的地方,是抓壮丁也要抓足了数的。
祝缨跟关丞对过账,这采石场一年的收益对全县有限。
现在祝缨要用到它了。
庞石匠看到了儿子之后,就时不时看儿子,小庞石匠低着头,也不怎么看他爹。到了采石场,祝缨对看采石场的矿吏道“免礼,这两个是石匠。”然后让庞石匠去看石头。
父子俩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说这里的石头可以。祝缨又学了一点石材的知识,跟他们比划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转运的难度就越是翻着番儿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宽、尺厚的石材,一辆大车能拖走,难度就不大。
祝缨就将这事儿派给这两父子了,每天是县衙里出一个人带这父子过来,矿吏接着了看他们干活。采石场还剩零星几个人,庞石匠父子也会采石,他们在打下石头之前心里就先有了个稿子,从某处到某处打眼,钻洞,破开
在采石场便先将石碑弄出个大概的样子来,装上车,带到县城再细细地雕琢磨刻。
小庞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如今已见了底了,房钱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这儿干活是听县衙的,县衙只管饭,但是祝缨给小庞石匠算了工钱。工价是照着福禄县的标准来的,干活的时候管饭,小庞石匠也不讲价,算了算还了房钱之后还有点剩余,他就安下心来干。
他在祝缨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话还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许多话的样子。他和庞石匠父子俩一起动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这个步骤比采石、刻碑加起来都耗时
祝缨背着手看他们忙碌,就说了一句“不必那么仔细,刻字那面平整些就行了。”
她只要一面刻字并不刻双面,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数字标记。石碑虽然多,不过不缺地方立它们。
庞家父子先整平碑面,又在上面浅浅地凿出横平竖直的细线,打出一个一个的格子来,再在格子里刻字。
祝缨看完他们刻好第一块石碑,心中很满意,道“就照这个办。”
庞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计多,小人的家什磨损快,得时常修补。”
祝缨道“那儿不有一个铁匠么”
大理寺诸位实在够意思,祝缨要各种工匠,他们就努力送工匠来。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数目一时凑不齐,真能给个“百工”。
铁匠姓万,万铁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没有任何的恩怨纠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铁匠的力气一般人哪里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阳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就将他也打包送了过来。
福禄县自己也有铁匠,技艺却是不如万铁匠了。
万铁匠干活的地方是县城的铁匠铺,与庞石匠干活的地方很近。福禄县衙虽然小,该有的还是有的,比如坊市,不过数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只有一个,前面开店、后院当工坊。万铁匠给庞石匠把钎、凿等物收拾好之后,就坐着看本地的铁匠干活。
铁匠很忙,春耕时有用坏的犁也会拿过来,万铁匠看他干活不利落,就跳起来说“你这样不行”
“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有万铁匠的加入,铁匠这里活计干得就快多了。铁匠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想干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会给你算工钱。
万铁匠却没那个心思,专一干活。
大理寺给祝缨选的这些个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缨又把兽医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禄县可不想养闲人。
这些人除了住在县衙的大牢里,旁的条件还都不错,几个会种地的农夫甚至觉得这大牢里比他们家还好些。他们有的还住着草房,大牢是正经砖房,盖着陶瓦,它还不漏雨
六个农夫的主要任务是给祝缨种地。
此时,祝缨请来的几位当地老农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着,六个人就有了新的任务,开地、种地。六人里,最年长的三十七岁,年轻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减等,也发配不到这儿来。除非他们全家倒了大霉,一块儿判流放。
他们都姓单,彼此之间也都能算得出亲戚关系。两村械斗对家也打死了他们家的人,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在路上再打起来,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发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岁的那个单八辈份比二十岁的单六低,得管单六叫叔。但是干农活的时候,单六就得听单八的了。单八经验最足,他对祝缨道“不如种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种一种,下一茬种旁的就长得好。”
祝缨想了一下,这样也不妨碍种别的。便说“可以,不过不要都种了。”她还要弄个对比,同时要试种一下其他的种子。并且一一做了记录。
单八等人不识字,但是不敢不听县令的,乖巧地领了具犁就干起活儿来了。
等到他们把一茬豆子种下,又就手种了稻,县里的春耕也进入了尾声。
祝缨等春耕结束,便再次将县城中的乡绅们一总邀到了县衙里来,再请一回客。县衙没有大厨,酒菜依旧是从外面订的。县城的酒楼也少,也没什么好选的,就还是上回那一家。
乡绅们心中很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兴。顾翁拿到请柬,他坐在头桌,这回再看赵苏跟在祝缨身后时刻准备挡酒的样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
祝缨先说了一番话,说“今年春耕很顺利,也要多谢诸位父老高义。”
顾翁道“全是因为大人您运筹帷幄。”
张翁笑道“只有运筹帷幄么大人亲力亲为”
“跟我抬杠不是大人是劳心者。”
他们玩笑式地争吵着,顺手就把马屁给拍了,赵苏心道跟唱戏似的。
常寡妇也得与会,这样的席吃多了,周围的人也习惯了看到她,她也习惯了出现。此时也说两句,称赞祝缨不但公务上劳心费力干得好,如今还抽空宴请他们,如此丰富,她十分感动。
“在外面酒楼订了些酒席,都是福禄县常见的菜肴,花费甚少。”说着,她叹了口气,“花费少有时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赵苏道“义父话中似有深意”
祝缨也与他一唱一和起来“你瞧,还算丰盛吧如此丰盛却不值什么钱,可见是大家兜里没钱。这怎么行呢”
豁戏肉来了
乡绅们本以为是吃个席、夸两句,然后给个租金结算的日子。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其他的“好处”,他们能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再说。
乡绅们内心激动,说话的时候却都说着“是啊,咱们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自然就穷些。”“我们乡下日子太苦,穷人太难,早晚能过得宽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变得更有钱,但又句句将自己也夹在其中。
祝缨道“我倒有一点念头,还需与诸位详谈。”
乡绅们连饭都不想吃了,很想听听是什么顾翁与赵翁、张翁等几个领头的交换着眼色,都很心动,他们又目视关丞,以为关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点风声,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关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事儿
祝缨道“事情琐碎,有好些步骤要准备,不急在一时。诸位父老放心,福禄县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现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谁还有心吃酒
乡绅们肚里骂娘,又不敢催她。经过春耕租牛这一件事他们都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个能干事的人这种事儿跟去年将他们薅到县城、整顿治安、征发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样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鉴。能看出来她能力不错,有心干实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将有牛的、没牛的一手牵两头,这想法就很罕见,且还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财产,他们将牛交出去之后是会挂心的,尤其一次数量多的,每天都算着我牛怎么样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关心的事情上也会变得聪明,这些人就发现,他们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们自己,也无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费牛也不浪费时间,赚得还不少
顾翁等人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价的,决心不在这上面狠捞,最后算下来的“损失”也能够接受。没想到按照祝缨的算法,钱没少赚多少,牛虽累了一点也没累坏。
县令运气还好,发配过来的犯人里还有兽医呢。
一群老鬼心里存着事儿,脸上堆着笑,倒也高兴,彼此碰杯。顾翁私下又跟关丞喝了一杯,给关丞使了个眼色一会儿我找你说话
酒宴之后,乡绅们到了关丞家,不免又说关丞不够朋友
关丞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翁斜眼看他,关丞啥都不知道,此时也潇洒不起来了。不能情报,他也不慌,心念一转,说“你们要知道什么呢县令大人的心思,怎么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还用等到现在你们早就自己做、自己发财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读书人,张口闭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顾翁说。
关丞道“真不好”
顾翁道“那是极好的。”
众人都笑了,这回虽然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众人的心情却比上回讨论出计划要强得多。
关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呗已然这样了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一年多也着实日子紧了些。都是为了给大人做脸啊大人是个明白人,现在是咱们获益的时候啦。”
顾翁心道呸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没怎么紧。过紧日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们的重礼了,也不能从县里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大人一心为公,为福禄县着想,我们都是福禄县的人,哪能与大人讨价还价呢”
关丞心说呸上回为了一个獠儿在我这里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谁呀
两人对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第二天,祝缨将他们又都招到了县衙,说出了她的计划卖名字。
“福禄县要不在这福禄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费这个好名字了。”祝缨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卖橘子,但是福禄县这个地方,合适卖的普通产出太少了。稻谷倒是可以称为“福稻”,福到,之类的。但是产量不高,总量不多,自己得吃,还得征税,它也不容易卖很高的价。
当地适合种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别多,不可能任何东西都能只以一个名字就占据高价市场的。
只能选少数几样,祝缨是刚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这个东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类的佳果,那玩艺儿太难保存了
橘子这个东西,不说周围几个县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种的要把这个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缨找来这些人为的就是这个,她说“先要在附近打出名头,试一试有多少买家、什么价合适。”
再说了,大家都种橘子,你拿个一样的货去别人家卖高价,就因你的名头不是找打么
祝缨的意思“要有故事要会讲故事如果不会讲故事,就要不停重复”
还有就是果子的品质问题等等。
其他问题还包括怎么样才能让本地的橘子“与众不同”与别家有所区分不然极易被冒充。
祝缨把这些都给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从现在开始行动,到今年过年的时候能过一个比较宽裕的年,然后维持下来。
顾翁道“大人,请恕老朽驽钝,您既然有了这么个主意,何不做大一点咱们宁愿多出一点路费,试一试,卖到京城如何”
乡绅们交头接耳,都觉得顾翁这主意高明。
“要是能进到宫里,就更是身价百倍了,是也不是”
顾翁道“是啊。”
祝缨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宫市么”
顾翁愣了一下,宫市,就是宫里跟你买东西。有门路的,跟采买的人一起开花账,从皇帝身上揩油水,龙油极肥。没门路的,就是被人以贱价强买好货,全家跳河。
同样的还有“贡橘”。这些祝缨都想过,但是她太了解宫里这些人了。虽不至于像汉末十常侍那样,但是特别会让别人吃亏。福禄县底子薄,伺候不起。宫市还给俩子儿,上贡的东西你还想拿钱回来到时候宫里随手打发一点别的地方的“贡品”叫你领回去
“贡品”可以说是一种招牌,一般人扛不动这招牌。
她点到即止,乡绅们也有读书不多的,跟邻座打听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都没什么值得“上贡”的东西,也没往京城卖过东西,他们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听完了,他们都沉默了。祝缨道“这些个办法我当然能做,我没损失,我升走了,你们再遭了罪骂我,我也听不见了。你们要做么还是咱们先在府里、州里卖橘子”
顾翁哭了,乡老一个传染一个,竟都落下泪来。
祝缨道“橘子可不好卖啊,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谈钱太俗,不谈钱又太饿,我不能叫福禄县饿着。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种”
祝缨话到一半,童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