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隔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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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约摸夜半子时,我辗转后起身,发觉鞋履不见。四下张望找寻无果,喊仆从无响应,遂呆坐半晌后赤足下地。步入偏房间取水,朦胧里见无端洞开一侧门,有户内光亮溢起。无暇多想,轻推开竟另有陌生天地,闻得其间有奇妙乐音无端吸引我,故诧异而冒然跨入。脚下未见门槛,但入室见管道纵横、异香萦绕,着意发生咳嗽有重音、试着说话声音空闷兼具重叠声,且绝不类于幽谷里高喊发出的回响。自觉冒失有异,待抽身返回,门竟无端消失仅见墙壁。壁上有窗,一黑白二色的圆脸面具人贴近于窗格子处张口背书,其状甚微胖、嗓音清亮,虽中气充足但节奏语韵皆与肆坊间说书客有异,且不似中原人。听那内容有时叙事、有时曲律、有时评话、有时哂笑,如有巧舌往穿插间穿刃进行着。近旁侧似有闲杂人之手显露,不时在棋盘样方格上比划,做手谈状。我先拍墙,继而扣打透明窗石晶,感觉那里僵硬结实、触手是冰冰凉的,却不能阻止其内事务停止。我亦重复喊话询问,内里始终浑然不觉一般照旧我行我素,无有二状。初始,我见它双耳戴罩以为障听,后见其目视亦欠协调,偶有吊诡翻白,方知其与本我处有所屏障。再细细观之,该人行为认真且形状陶醉至极,不似个有害之物。
以此疏绝感,吾笼统形容这一切为“隔阂”。
两步开外有个头带盔罩伏桌案的人,上下身着白色衣装,呼之不应、推之不醒,肢体瘫软、尚有温感。我静心观察,其身所覆毡料质地光洁、柔顺,不似人间之物。其左手臂下压着一对开本,字划不知取用何笔杆作书写,竟格外纤细。右手下垂,掌间似乎握有物体。因其境有殊,失礼下,我抽取出开本细读,更为古怪的是那版书在纸面间不断跳动变换,有如鲜活的篆愁君在游移,直到文字间出现汉体让人瞧过适眼后竟自然停止,似为通晓人之心意一般。然一切确属梦境无疑,鄙人猛掐指盖不觉有生疼,只是这地离奇中透着某种规则,相当耐人寻味。
事迹怪诞,但我据实书写,因月前友人遇变故,不知其踪影。余伤毋未抚平,恐悲切所致,产生精妙想法。古人述,日有所记,夜有所梦,亦不足怪也。有晋人误入歧途豁然开朗,作《桃花源记》,吾巡梦间见栩栩如生事物,犹对书案中所载的记忆深刻。内容虽甚是不解,但油然察觉奥秘,故照搬其书目《宇航日记》,飨以记录。
宇航日记1
4月27日:过去24小时,太阳活动水平低,没有爆发m级以上耀斑,可见日面出现2个新活动区13000(s16e71)和13001(s29e68),监视器会继续监测。太阳风速度在400千米/秒左右波动,一切正常。
日记简述:今天有个好消息,收到她那边的信了,彻底把我从睡眠中唤醒。
我揉眼坐起身来,目光惺忪地往窗外望着,人有些发怔。偶尔有光亮的小星体划过,位置规律且固定,是旋转的运行舱所造成。其余部分多数见黑漆漆的太空,一样式的场景啊。睡了多久我难以知晓,自从这船驶离地球我就犯困,无所事事后人轻易松懈下来,我睡了醒、醒了又睡、再次睡而醒,连时钟都懒得看了。此处空间狭小,犹如一个囚笼,失去时间与空间的涵义,或许这东西脱离了意识本就不存在着。睡眠时已丢弃过多少日头?我不再计较,一头栽倒在舱床上呼呼大睡。忽而朦醒间,当人造重力舱旋转到让窗口直面太阳之时,舷窗玻璃就自发陡然降暗,可那强烈的透射仍能让人感到尖锐般不适,像干焙过头失去活色的面点一再反复出炉。
在这里面我嗜睡连绵,简直是入了天然的宇航冬眠,忘记了饥饿口渴,着实也省去不少粮食耗损——但,说不定其实是消耗得更加厉害了也有可能,反正在醒来的中途因无事可干总会塞点吃食入口,事务性地添上凉水。至于醒来的间隔长短、频密与否我则不关心。回想来,连长航所必需的运动都压根没再去做。
懈怠着把自己睡瘫也是种回避焦虑的办法,好过心事重重、束手无策。只是近来我开始出现自言自语,想象着在与别人争论着,言语脱口而出,却不知是在梦间还是醒来时分。意识到这状态时,我会环顾四周,一边伸手啃着小麦面包,一边端着水杯随头摆看过去,可是全都毫无人的影迹,音息全无!这究竟是从哪往哪呢?我睡得满脑袋迷糊。引我入船的导师提醒过我,一个人的旅程要想办法攀附住身边的东西,“虽然它们都不吭声,但它们可全是暂时处于基态的,你要想方设法去激发…”这么着,类似不着天际的教诲还有很多,出发前我都姑且听着,谁叫自己找了门反直觉的学科去深入研究。
我呆驻的地方似乎是个仓储间,堆积的设施让这里头拥挤凌乱,各样杂物陈设全都胡弄摆放于其内,典型被遗忘的旧式太空实验舱一角落。我自无带入舱中之物,故仅仅稍作整理腾出个睡眠的地方。从出发时还能间或领略长弧形的地球、月球轮廓带,到现在看窗户外只能偶尔瞥到两个家园的身影——那一大一小的两球体孤零零地像被晾在黑暗中似的,在太阳光黄道偏射角度下,多数情况连个完整的圆都满足不了,显得格外无奇而无助。但它们也在沿自身轨迹匆匆地远离我,如远离弃子一般。唯一不变的景观是,我所处的小舱会固定绕主体匀速转动,从两个窗框中能通览到这舰船全貌。
时间像掺胶的水,凝滞又沉重。我回忆起启航的源头:从搭上月球始发的顺风飞船转乘到这艘贴近地球运行的泊舱之后,又被一个状如空间站的主体挂载,进行一系列的锁固、变轨、自旋,逐渐产生出稳定的重力。在有计划的操作中舰船也渐渐确定了自身的航向,开始摆脱星球引力向火星驶去。我按照通道传来的指示找到这舱之后,就老老实实呆在空间中任由其变换、中转,什么都不用做,困倦就是从那时候起来,死死压制住我承袭至此刻,即便意识里我想象狗那般吼呜都未能。
“喑-”的声音突然响起,尤其清亮,打断我舒缓且长久的呼吸。我支起躯身判断来源时,脑中还是茫茫然,不确定是否真有那么一道响音。但那声弦的余韵由耳鼓直钻入大脑,反射弧长得足以把人撼醒,一路唤起效应细胞的音律因接踵而产生拥塞。我看着周围杂乱堆积的物品发愣——此种异样断续的悠绵感因其格格不入而具有十足的客观性。
我于是乎站起身来,把温度适中的空气深吸入肺底,新填进身体的氧合血让人摒除混沌,带上那残响的血液循环入脑中。是有信来了!接收到的设备点亮了舱间一台指定计算机屏幕,不似刚才的蜂鸣,这机器的老式屏幕显示得万般明确。屏正中出来一个信封样式的图案,左上角写着寄件方信息,但被加密屏蔽,意味着“此信无法被回复”。中央区是收件方,印着我的邮址,表面上覆盖戳章,点击后活脱脱似个层层切开的香肠薄片,重迭着铺伸开来,看起来历经互认的中转协议点不少。最下邮件的时间戳是2089年04月24日,我下意识抬腕看手表,该信大约在地球日的三天前发出。我轻摸着卡西欧表盖继续往心头算了下,自己迷迷糊糊睡了有一个月零七天、似二十年那么久远。
我皱眼又抚脸,像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去的新生儿,最终才决定还是先挤过前所未知的宫口——就这么决定吧。可正式看信前我仍毫无头绪,心中阵阵慌乱,觉得自己应该先做些什么。想了想,还是起身穿戴好舱服到闸门角落旁的小盥洗间洗漱一场。先刮除面颊上长出的长胡子,仔细拭擦了脸面,给刮伤的下唇敷上清凉膏。接着含上漱口液,专心致志把每一颗牙都卷过一遍,莫名又想起牙的知识。我有意延长开信时间去慢慢地弄,心知焦急是最没防备的举措。我压抑住躁动最后照着小镜子,左左右右角度看看,感觉面容没那么呆滞了才转身折回。
坐下以后,我把信件打开,从头到尾读了五遍,反复看每个字。但信间内容没带起始缘由、也同先前所测大相径庭。似一则故事的讲述篇章,可独立成文、或者做长篇之引,没有其它解释说明——莫非是描绘隐喻?然而无疑是从她那边发来的,因事前曾约定过,对此可笃定确认。
——我忽有悲伤冒出难以忍耐,耳边有匮乏无比的接连嘤嘤音,密密强强地持续鸣响着,似有力量把我向外远远推出,远得像不见雷声的无声闪电。身边突然沉默,我兀自坐于床沿,呆呆看塌下端正摆放好的鞋履。那地面委实亮得有如铺霜,冷而无欲的白光,诗有云:荫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