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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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倩毫不隐瞒地说:“是的。不仅仅是不满意,我还有点恨他!”
陈创生说:“想不到你的肚量这么小,竟没有一点容人的雅量,太令人遗憾了!”
周倩面色不悦,悻悻然说:“他这种人太令人讨厌了,坑了人还要装慈悲,真有点像鳄鱼,吃人时还要掉眼泪!”
陈创生说:“我可要替鳄鱼抱不平了。其实鳄鱼吃人时掉眼泪,不是假慈悲,而是一种生理机能。据动物学家说,它的唾腺是长在眼边的,吃人时流泪,就像人流馋涎是一样的。人类也真可恶,老对人家误会,这太冤屈鳄鱼老先生了。”
周倩敏感地发现,陈创生在借鱼讽人,替金子期说话。她不满地扭头瞥一眼陈创生说:“你是在替金子期鸣冤叫屈吧?”
陈创生耍个鬼脸说:“算你聪明,你还是说对了。”
周倩抢白说:“他有什么冤屈?”
陈创生说:“一个几乎一生都在一种思维定势下工作,在一种传统观念下生活,在一种被歪曲了的理论指导下认识社会的人,你要求人家跟你一样用一种全新的思路、观念去分析认识问题,也太强人所难了。我能听出来,金子期的话都是真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做作。应该承认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不知你觉察到没有,他在签写承包合同时,把上缴比例由百分之三十降到百分之二十五。这一举动,足以表明他对你所说的那些你不愿听的话的出发点是关心你、保护你。他对你的不理解,作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 婊? 子不理解一个贞洁女人苦守贞操一样,因为她们的道德观念、对生活的理解、对认识价值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你不应该恨金子期,而应该理解他,感激他那真诚而可贵的出发点。当然,他是可悲的。但是,这种可悲不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属于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搞一次民意测验。我敢保证,时至今日,象金子期这样的人,会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孟丽娜从旁附和说:“创生的话有道理。我也觉得金子期还是一个不错的老头子,思维僵化怨不得他。如果你要因此而恨他,你就是与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为敌。但我相信,时间会使金子期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有理解你的那一天的。”
周倩也许被说服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接着面对着陈创生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是周倩说的。但对周倩来说,是有受到教益的意味,却没有“胜读十年书”的感受。然而对一直处于听众地位的曼芸来说,倒真有“胜读十年书”的深切感受。她在她那些小姐妹中间,是最有知识、最富睿智、最有威信的领袖。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她们都感到新鲜。她在她们眼里是一位学者、哲学家、政治家。因此,她在她们面前永远处于中心位置,拥有众星捧月的地位,使她总是陶醉和沉浸于自豪、欣慰、满足和活跃之中。可是今天,她在这三个大学毕业生面前,却失去了往日的优势。别人说话,她一句也插不上嘴——不是她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说话,也不是在孟丽娜这个举止言谈上有点放荡的女人面前怯生,更不是心情不佳懒于说话——她的神经也受到大量酒精的刺激,也产生了同另外三个人一样的激动和表现欲。那么她为什么不说话呢?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从走进这鸿宾酒楼开始,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她从另外三个人的言谈举止和气质、风度、气韵上,明显发现了一种高雅、大方和富有——尽管他们也像所有的人那样大笑、大声说话、推推搡搡、拉拉扯扯、逗趣、调侃、说脏话、对骂……可总和一般人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咋个不同,她又说不清楚。酒席宴上,他们谈论的话题,她有的懂,有的半懂不懂,有的干脆不懂。那些她懂得的话题,她发现他们表达的方式也跟她不同。忽而直戳要害,忽而避实就虚;忽而引入理性的思辩,忽而抛向形象比喻。还有他们表达思想的语言,是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妙趣横生,那么雅俗相济……在他们谈论那些她半懂不懂的和完全不懂的话题时,她觉得他们懂的太多了,理解的太深了,因而对他们油然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神秘感又导致她对他们尊敬、钦佩,甚至产生了像凡夫俗子跪在威严的神像面前所具有的那种惶恐、景仰和自惭形秽的感觉。他们谈论的主题是一个“商”字。她已经拥有经商三年的成功经历,自认已步入商门,掌握了商道。可她到今天为止,才发现她在“商”字面前还不过是个文盲,并不懂这个字。他们嘴里那些新鲜名词,她闻所未闻,陌生得像中国人见了外国人。但她似乎能听懂这些新鲜名词的意思,觉得有用,就在心里偷偷记着,并盘算着今后在某一种场合,这些新鲜名词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也许能赢得别人对她刮目相看。时间久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是游离于他们之外的。她好像并不和他们是一伙,而是一个陌路人因吃饭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似的。她顿时感到孤独、寂寞、无聊。她暗自思忖、分析她和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然的距离和难以逾越的感情障碍呢?她思之又思,想之又想,终于找到了原因:是文化修养不同的缘故。她只上过中学,论文化修养还谈不上,而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都曾在最神圣、最辉煌、最受人景仰的知识殿堂里生活过,都接受过四年高等教育,在知识的殿堂里修身治学,陶情养性。她和他们比,自然是楚丘比泰山,怎么也不能比。
曼芸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她的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