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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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期又重重吸了几口烟，把手里的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作出一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表情，用关怀的口吻说：“看在周副省长的份上，我有些话得跟你当面讲清，你也好作进一步斟酌。”
周倩说：“金部长，我是您的下属，，您有什么肺腑之言尽可说，何必要硬拉上周副省长！”
金子期为了创造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爽朗地大笑几声，然后用诙谐的口气说：“有道是‘牛惊马要叫’，谁叫我和你们周家是世交呢！你说，我处理你的问题，能不考虑周副省长吗？”
周倩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金子期终于开口讲他的“肺腑”之言了。他说：“干部停薪留职，承包经济实体是政策允许的，这我没啥子好说的。可是，不知你想到没有，我可是替你想到了。一个市委宣传部的副处长，是一份难得的前途无量的工作，是一般干部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工作。我想，这一点你如果没有失去理智，也是会承认的。而停薪留职是啥子人呢？是那些工作不顺心，单位不好，领导 又不信任的干部；是那些工资低，生活很困难，急于在经济上翻身的干部。他们掏本心也不愿意走这步路，而之所以走，是境况所逼，不得不走。还有，走这条路是有很大风险的。风险意味着啥子，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吧？就你现在的情况，作出停薪留职、承包经济实体的抉择，不仅是我这个老头子不容易理解的，就是思想激进的年轻人恐怕也不容易理解。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的举动真有点像王宝钏。相府的千金不作，非要跟着薛平贵去苦守寒窑。好在王宝钏命运不错，命运之神给她安排了一个喜剧结局。如果命运之神不愿或忘记了对你的眷顾，没有给你安排一个喜剧的结局，你岂不是太亏了吗？你还是下去把我的话好好想一想，你也许会从五光十色的梦幻中醒过来，作出另外一种选择。周处长，怎么样？”
周倩一直专心地听金子期说话。金子期的话，像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投入她的心池，激起圈圈涟漪。她承认，按照传统的思维方式，用中国人特有的浸透着儒家思想的观念，去审视评断她的举动，金子期的话是没一点错的，足以堪称“肺腑之言”。可是，她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人，近几年党刊党报上宣传的关于改革开放的理论，使她的思维方式和认识观念都发生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变化。更何况，她从小就富于理想，常常有一些奇思怪想生出，常常向人提出一些怪异荒诞的问题。这些怪异荒诞的问题，她的父母亲自然难以解答，就连学校的老师也被问得张口结舌。
有一次，校长在讲话中说：“做任何事都有规矩，就像抹掉帽子往下挠，挽起裤子往上挠一样，是不可以改变的。”散会后她找到校长，说校长这句话有毛病。校长问她有什么毛病。她说：“如果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把双腿抬起来去挠，就不是挽起裤子往上挠，而是挽起裤子往下挠了。”校长被她的话逗乐了，后来还在一次会议上表扬她是个肯动脑子的好孩子。
周倩想说服金子期，尽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把口气放得和缓一点说：“金部长，您的话说得不错。您对我的关心和负责之情，我也很感激。可是，人与人的思维方式是不尽相同的。我在决定留职停薪、承包五台山影剧院时，想的不是王宝钏，而想的是花木兰。花木兰觉得男人能办的事，女人也能办得到。她明知替父从军不是去赴宴，而是要餐风宿露，在疆场上跟敌人拼命，有的只是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血溅四野。她也知道，战争是人类间最残酷的一种斗争，比干什么事都风险大。可是，她没有被吓倒，不仅参了军，而且为国争了光，为女人争了光，立下了赫赫战功。我以为在中国人中，知道花木兰的名字的人比知道王宝钏的人多得多，而且都崇拜和称赞花木兰。我的意思不知金部长听出来没有？如果我说的还不够明朗，还可以再说明朗一点。我坦率地告诉金部长，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干一番属于我自己的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想实现我个人的人生价值——这是领导们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我就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说的、做的。”
金子期不仅性格修养好，而且理论修养也高。他从理论上衡量周倩说的这一番话，觉得是能站得住脚的；但从现实出发去衡量，却觉得这番话有点“油水难溶”之嫌。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像一个负责任的父亲替女儿择婿一般善良、认真。他不由略显激动地说：“我似乎觉得你考虑问题时感情的比重大大超过了理智。当一个人面对社会的时候，任何形式的感情冲动都是软弱无力的，只有理性的精神，才能使他变得强大和不可战胜。而你呢？恰恰相反。这是要吃后悔药的。”
周倩也有点激动，声音略显高了点说：“一个人考虑问题时，没有感情的支撑，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兴趣的。这时，理智的作用是对感情的偏颇进行矫正。当感情没有出现偏颇时，理智是不会发生作用的。我承认，我是在一种强烈的感情支配下，作出这项决定的。从这一点讲，我同意金部长刚才说的话。”
金子期脸上的表情十分显然，周倩一眼就读懂了。他的表情里那种“怨其不顺，怒其不争”的意思，像桌子上摆着一颗苹果一样明显。她忽然觉得她刚才说话时，不该那么大声，也不该那么激烈。
停了好一阵，金子期才开口说话。他问：“周倩，你为什么要弃政经商？”
周倩说：“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承认，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已经告诉我们：经济生活是人类现实生活的主体。中国要发展，要由穷变富，政治是不可少的，但商业活动更不可少，而且会越来越重要的。我认为我的真正位置应该在商场，而不在官场。”
金子期又问：“你就不怕担风险？”
周倩说：“趋利避害，是一切生命的固有本性。我也一样，具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可是，利和害是一对孪生兄弟，是同时诞生又同时存在的。有利就有害，有害就有利。为了利就不能害怕害。重要的是追求最大的利，争取把害化到最小程度。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是不会被风险吓住的。更何况风险和利害是成正比的，风险越大的事，获利就越多。想得大利就不能怕担风险。”
金子期又问：“你能否再等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发展？”
周倩说：“在人的一生中，机遇是不会太多的。机遇之神的降临，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机遇之神向你飞来时，如果你毫不犹豫地攀住她的翅膀，就会临御长空;如果你犹豫片刻，就只能向隅而泣。我不能失去这次机遇。等等再说，看看形势，不是我的性格。”
金子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答应与她签写承包合同。
金子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签写合同时，把上缴比例由百分之三十改成了百分之二十五。
周倩想问这是为什么，但没有问出口。她知道，他是不会对她作出解释的。不过，她并不感谢他，反而恨他对她最终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