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故园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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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望里镇二十几里外有座八面山,高峻的青山被一条盘山公路拦腰截断。山的下半身连接着烟波浩渺的大海,幽深山谷里有一片茂盛的桃花林;上半身则绵延不绝连接着乌龟山,山坡上架着大大小小的银灰色的电网塔。
二十多年前,盘山公路还没有这么宽,八面山从山脚下的海滩到山顶星罗棋布地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民居,首尾衔接,组成了一个美丽而宁静的村庄——下官塘村。
下官塘村的村民多姓冷,族长冷家,和望里华家一般,也是书香继世,礼仪传家,安定富足。
冷父去世后,长子冷玉溪成为一家之长。冷玉溪的妻子从京都人嫁到下官塘后,因为不适应温暖潮湿、多雨多雾的气候,一直患有肠胃疾病和季节性的湿疹。常年奔波于各大医院,都是治标不治本,听说望里镇华大夫医术虽然一般,但擅长皮肤类疑难杂症,便专程拜访潜园求医问药。
华明鹤望闻问切一番,看她的症状和美智子初来望里镇时几乎一模一样,很快给出了药方,叮嘱定时复诊。
这样调养半年之后,冷妻的身体果然舒爽很多。华明鹤与冷玉溪先前在县政协会议上有过几面之缘,听闻对方都是清正人士,经此一事,一来二去,两位年龄相仿的家庭顶梁柱渐渐成为了好友。
那年,冷玉溪听说潜园添丁,特地带了礼物前来看望。但见华家花树残败,庭院冷清,死气沉沉,一点欢乐喜庆的味道也没有。
潜园前不久出了一件大丑闻,华明鹤的女儿深夜和情夫私奔,被族人活捉,华明鹤亲手执杖毒打,将其关押在乌龟山上,只等捉到奸夫,按族规,届时一同沉海示威。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十分难堪。
守门人是个八十岁的长眉老汉,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幅体面利落的模样,正月里更是上下一新,锃亮的秃头上有竹叶的暗影。尽管他还是像往常那样笑脸相迎,但冷玉溪总觉得这老汉的背又驼了许多。
他们在花厅坐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主人来迎客。花厅里的的花香混着茶香和药香,杂得让冷青松感到喘不过气来,他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着许多彩纸,五颜六色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曳。他好奇地走到树下仰头看,拿住一个,哦,原来是灯谜。
有趣的事物使他短暂地忘记筋骨血液的瘙痒。
“奇怪事情多,纸里包着火。”
呵,灯笼,太简单了。冷青松摇摇头,接着拿起另一张。
“一个坛子两个口,日里不走夜里走。”
仍旧是灯笼。
“狼来了。”
狼来了?猜一种水果。他思考了一下,笑了,不就是杨梅。
“生理只凭黄阁志,衰颜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嘶,有点头绪了,是什么来着?正绞尽脑汁想着,有人来了。
迎面走来一个头发浓密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上挑的眉眼,看起来比大哥年长,但风度翩然,更多几分古旷。
“真是不好意思,久等了。弘龙,新春吉祥。”华明鹤满脸疲倦,“啊,这位是?”
“仁兄,家安事顺,新春如意!”
“舍弟青松,读书久在外,前几日刚回来,特来拜访。”冷玉溪面带尴尬。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花厅。
冷青松畏畏缩缩亦步亦趋跟在兄长身后。望里镇的冬天并不冷,他却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一双无神的灰色的眼睛,鼻尖处泛白,刚刮过胡子,倒衬得嘴唇特别紫黑。
颓废的神情,暗黄的皮肤,扭捏的姿态,这位病态的年轻人引起了华明鹤的注意。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他,此人身上患有某种慢性疾病。
“你好。”华明鹤向他伸出手去。
“你,你好。”那年轻人含糊应答,却仍旧低着头,双手套在崭新的厚实的棉袄袖子里,他的脖子缩得更紧了。
“混账!”冷玉溪低沉地喝斥,把兄弟推到身后,赔笑道“从小在外面野惯了,不懂规矩,见笑了。”
一番寒暄,华明鹤见好友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正要问,里屋传来了啼哭声。
“啊,这孩子的哭声可真响啊!取名了吗?”
“是啊,正是因为哭得响,故而小名唤作‘蛮蛮’。”
“有意思,女儿家是得取个强勇的名字才好。”冷玉溪抚掌称赞,眼中满是羡慕。可怜他自己患有不育之症,年近不惑,膝下没有一儿半女。
二人正欲再闲谈几句,里屋内传来了更大的动静,一个矮胖的老婆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啊呀,明公,又吐了!又吐了!吐的比昨晚还多!你看看你看看,养孩子这事儿,你的法子还是没有我的好使嘛!”
蛮蛮从昨天开始便频繁吐奶,即便华明鹤自己是医生,又请了镇上的产婆来,试了好多办法,都不见效。孩子反而愈加痛苦,一家人此时正急地团团转。
华明鹤头疼地闭上眼睛,搓了搓脸,叹了一口粗气,他确实没养过孩子啊!连日里处理嘉禾和怡棠乱如麻的账务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婴儿成日地哭闹,搅得人心烦意乱。
“孩子要紧孩子要紧,我们也正要去别处拜年,逸梅,你们先忙,先忙,年后再聚。告辞告辞。”
朋友匆匆来,匆匆去,华明鹤虽然感到怀疑,但家里的事更愁人,他也就没多想。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春寒料峭,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冷玉溪冒着大雨背着弟弟,再次敲响了潜园的大门。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冷青松抬到花厅的地板上。只见他满面污秽,,眼睛直愣愣的,鼻涕口水乱流,紧绷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手指蜷曲呈鸡爪状,牙关紧咬,时不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药……药……给我药……”
全身好像有无数小针在扎,无数蚂蚁在爬,一颗心狂跳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胸膛,筋骨痛,皮肉痛,全身都痛!此时此刻的冷青松像一坨发烂发臭的冻僵的猪肉,在潜园的地上不停地扭动、打滚,哀嚎。
几人合力把冷青松控制住,华明鹤半跪,用膝盖压住病人的一条胳膊,想要给他把脉。刚卷上袖子,眼前的一幕让他瞪大了双眼。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的圆形的伤疤,密密麻麻的针孔,再往上则是几个铜钱大小的椭圆形的黑色斑块。
放弃把脉,华明鹤又用胳膊肘抵住病人的额头,使劲掰、撬开他的嘴,一股恶臭发出,熏得他一阵恶心,差点流泪。
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厌恶。华明鹤收起急救箱,他从冷玉溪的眼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就是毒瘾。
给病人注射了一针□□。在凄厉的□□中冷青松渐渐放松身体,陷入了沉睡。看门老汉从库房里搬来一张夏天乘凉用的竹床,三人合力把瘾君子抬了上去。
原来,21岁的冷青松在滇南上学时受不住诱惑,在狐朋狗友的唆使下,抱着新奇的心理尝试了毒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初,华明鹤明确告诫冷玉溪,一定要把冷青松送到市戒毒所去,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对症的药物,要快,越快越好。
但被否决了。
“逸梅,我把青松送到这里来,是绝对地相信你。”
松青去滇南是为了让他接受更先进的新文化。我不像你,上有兄长挡着,下有儿子女儿指望着,逸梅,我没有子女,只青松一个兄弟,将来一定是他接管紫燕居。我们的处境你最能明白,倘若有任何失德背俗的过失,可不仅仅是当不当族长的事啊!我的母亲为缓解疼通抽烟,村里武林男女,当面戳着她的脊梁骨骂伤风败德为母不尊,一年,两年,患上严重的心病,请了大夫来看,又说她得了疯病,她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自己跳进了东海,连尸体都找不着。还有我的大伯,赌博,偷情,是做了恶,但罪不至于被乱棍打死,连那□□一起被扒得□□扔进山里……
这些不消我说你也一定听闻过,桩桩件件是我亲眼所见。逸梅,法律、政府,在我们这里还不甚管用啊。我真羡慕你,自从明公做了官,这十多年来你们望里镇真是日新月异啊!不说率先使用电灯、电话、电视这些进步的器物,也不说孩子们外出读书的比例高得多,就说你们肯把半个潜园赠送给政府做办公用地,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尚有自知之明,没有能力改造下官塘,但我一定得保护好我的弟弟!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华明鹤感同身受。然而,到底是谁羡慕谁呢?有谁知道道貌俨然的望里镇代理族长在某一瞬间也有过“此时生子不如无”的骂娘呢?
一开始,华明鹤坚持己见,否决了好友的主张——在望里镇和下官塘村中间的一处乱石滩上,有一个山洞,冷玉溪请了青松的一个同学来专门照顾和看管他。就在这里让华明鹤帮助他戒掉毒瘾。
钱不是问题,只要活着,脑子清楚,甚至残疾一只胳膊断一条腿都在所不惜!
华明鹤既为难又无奈地沉重地摇头。他素以为和冷玉溪志同道合,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无知!
他为他的愚昧和顽固感到失望。
然而,事情很快就出现了转机。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华明鹤戴着一顶粽叶斗笠,独自一人心事重重,从清晨走到正午,来到了下官塘村。
向下看,山谷里的桃树纷纷吐出浅绿的新叶,成片的淡绿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像一匹鲜艳夺目织锦。
远处是微茫绵亘的群山,蓝天白云,零散的小船静静地泊在沙滩和大海的连接处,海浪不知疲惫地“哗啦——哗啦”拍打着船儿和金色的沙地,嶙峋的礁石或高或矮,或旁或瘦,姿态各异,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
在一片波光粼粼中,他发觉海水是青色的。他留恋地看着这片尚且保存着原始姿态的海域,回忆儿时和母亲、祖母一起赶海的情形。
现在在望里镇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宁静的画面了。
网上看,民居密集,三五户人家围成一个院子,天然的磐石经过人工巧妙的堆叠,组合成了一堵堵半圆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好多狗!白狗黄狗黑狗花狗,并不怕人,或许是家养的,小的在追逐、打闹,成年的,就在不远处耷拉着尾巴虎视眈眈。
山的最高处那处最气派最坚固的宅院,就是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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