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菩萨在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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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宴会厅,他们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一盏防蚊灯发出幽蓝的光,被轻风吹地左右摇曳,两只奄奄一息的瓢虫静静地伏在叶茎上喘气。树木花草都被染成了黑色。
“你经常来这样的场合吗?”
“没有,偶尔。酒局比较多。”
“以后我们得一直参加这种应酬吗?”
“我会尽量帮你推掉。”
旗袍是量身定做的,虽然合身,但此时她坐在木椅上还是得挺直腰背保持仪态,倒不如站着舒服。华敏之起身迎着月亮朝凉亭走。今晚的月亮很亮,一弯镰刀月,小小一枚钩在云边。她抬起头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郁城:“中秋节要去奶奶家过吗?”
郁城也抬头望着明月跟着她走,答道:“嗯。”
“望里的事,怎么样了?“
郁城顿了一下,“一切顺利。”
“那就好。”她是近视的,细细的新月被她的目光晕成了一团金黄色,无论何时何地的月儿,在她眼里都是满月。
“最近常见三伯父吗?”她问。
“昨天下午见过,在谈今晚的事。”
昨天下午才见过?他和自己亲人的碰面竟比自己还频繁。“是吗?下次烦你代我问他一声好。”
“好。”郁城终于看清了月海,黑色的斑块也很漂亮。他还在继续寻找,在月球的明亮处寻找一个女人残留的目光。他感到了些许卑微,些许惭愧。
为了打破沉默,她一直在问,郁城有问必答。直到就连华敏之都觉得自己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了,她再也问不出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了,再问,真的就只能问问他的几段“情史”了。她又坐了下来,刚弯腰,便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天凉了。
“冷吗?”
“对不起。”她带着歉意说,“没事。”
“进去吧。”
“不,我讨厌里面。能不能麻烦你去给我拿一条披肩,我想坐在这里看月亮。”
“好,那你在这里等我。”
“嗯。”
华敏之看着郁城进了厅门,立即环抱着胳膊对着凉亭喝道:“出来吧。”
“你眼睛怎么这么厉害!王启明高举双手做投降状,”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是凑巧出来透气,就看见你们俩了,我不是故意要当电灯泡的,你可不要生气啊!”
华敏之一言不发,只是忿忿地瞟了他一眼。她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这家伙和戴悦阳是一类人。
“真生气了啊!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王启明上前拦住她,“我妈都和我说了,你们不是和悦阳一样,都是非自由婚姻嘛,怎么比悦阳他们恩爱和谐多了?我想秘密一定在你身上,有空去教他们两招呗,那俩都快闹出人命了都。”
她迅速一躲,“你说谁?”
“悦阳和她老婆呗。”
“你们都知道他有家庭,那天在苦营山庄还由着他去找琴女,去撒酒疯?”
“这不一样哪!一个是结发妻子,一个是红颜知己。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只能上午吃鱼,下午享受熊掌了嘛!”
“厚颜无耻!”
“欸欸欸,你怎么骂人哪!你还说我们,你自己不也在苦营玩!”
“我!”算了,和这种人废什么话。
“那天我听填星说姑姑家的女孩儿是多么神仙级别人物,又看郁城这几个月被你迷的神魂颠倒,还以为你真有多么玄乎呢,结果太令我失望了!”
“我是什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人说话很不中听,华敏之想郁城也该回来了,便又朝木椅走去,“你走吧,离我远点儿!”
“凭什么要我走?我不走。”月下与美人斗嘴可比被逼着相亲有趣,他干脆耍起赖来。
“啊嚏—”华敏之轻轻打了个喷嚏。
“啊?你是真的冷了啊?今天温度也不是很低啊。你这么怕冷,京都可不适合你。这才早秋呢,等入了冬,你就躲被窝里吧,一出来准冻得直哭。来,披上吧,别感冒了。”边说着,他已经利索地脱了自己的外套。
“别碰我。”她惊恐地躲开了。
“喂喂喂!我不属刺猬啊,没这么夸张吧?”
“你快走吧,郁城很快就回来了。”
“我们俩又不是在偷情,怕他回来干什么!”
“你!”
“真是搞笑,你要是真的害怕,就不该把他支开嘛!”王启明很疑惑,怎么总感觉她对郁城的态度怪怪的。本想再和她嘴贫几句,但看华敏之已经抱着胳膊缩起肩膀,知她真是怕冷,便正经道:“唉,放心吧,他这一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华敏之向他投去质疑的目光。
“想听?把衣服穿上。”
华敏之朝厅门望了望,暖光莹莹,不见人影。她从椅子上拿起衣服披上,“他叫我在这里等他的。”
“你这么相信他?”
“我不信他,信你?”
“我觉得我比他可信。”
华敏之脱下外套转身往里走,“他出不来,那我进去。”
“别别别,他舍得你,我可舍不得。”王启明拦住她,“那我先问你,我是为了躲我妈,那你们俩呢?不会真是到这里约会来的吧?都说你俩像形婚,我看一点都不像啊。”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啊,你是我姑姑那边的,潜园,姑父,还有宇锋表哥,我都知道。哦,你说的是在苦营山庄的事,郁城都告诉我了。你一定是被小姑关进去的吧?”
“你小姑是谁?“
“啊?你还没搞明白啊?大姑父什么都没和你说吗?”
“你的三舅公,就是我父亲。你们家的大奶奶,就是我大姑姑,闺名竹音,你的大爷爷,就是我的大姑父。还有刚才和你说话的,你该叫——哦,姨奶奶,芳名茂兰,是我的二姑姑。这样一顺,你就明白了吧。对了,还有颜筝他妈妈,那是我大哥的长女,小名芝含,她是我大伯王将军那一房的。”
华敏之点点头,“那——你和郁城?”
“我们是同学。我们高中和大学都在俄罗斯度过。这些他都没和你说过?”
华敏之摇头。
王启明耸肩一笑,“你确定要在这里一直等他?他这回是真出不来了。你往哪儿看。他刚才是从这个门进去的吧?刚才我妈为了堵我,在每个入口处都派了人看着。这里,这儿,悦阳就在这儿等着抓我呢。”
“戴悦阳也要抓你?”
“对,就那天对你动手动脚的那个。你们刚才肯定见过了吧。不过刚才你在,他也就敢放放厥词,现在郁城单枪匹马,估计够呛。”
“为什么?”
“唉,说起来这事也怪我。你看到悦阳的妻子了吧,也爱穿旗袍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周雅丽。”
“对!周雅丽。本来呢,是我妈给我牵的姻缘,但我呢,逃了。我这个好事的妈又去介绍给了郁城,差点就成了,但郁城考量了她的背景,也逃了,再然后,她就和戴胖子成一对儿了。”
“你把女人说得如同牲口一样,凭你们挑挑拣拣,指指点点,一点也不尊重人!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吗?也不过是靠着阴德过日子的寄生虫!”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我非常尊重正常的女性的好不好!我只是用这种戏谑的口吻来表现我妈她身为女人对女性同胞的冷酷无情,这事我和郁城有十分错,我妈和周雅丽也得担三分。你想,要是一个不热衷说媒,一个不着急进门,那这事儿就都没了。唉,你这人说话未免也太冲了,要说我是寄生虫,你不也一样?不要忘记了,你姓华,别人叫你郁太太,咱们这些人哪,也就别乌鸦笑黑猪了,甭管自己有多少才多少智,在什么领域做出多大的成绩,归根到底都要老老实实跪在墓山前跪谢祖宗,离了地下的这些人,咱们什么也不是!我不介意你这样骂我的,你说的是事实。可有一点你说错了,最看不起女人伤害女人最深的,往往还不是我们男人,而是你们女人。”
“人的好坏不用男女来区分。”华敏之越听越气,王启明嘴巴厉害得很,她只怼了他一句,他把世家子弟和男女矛盾都搬出来回她。
“你拦住我就是为了说这些给我听?”
“不是,我从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实话,本来不想打扰你们悄悄溜了的,谁知道你眼神那么厉害……”
王启明话未说完,华敏之已经走远了。
四下里找了一圈不见郁城的身影,华敏之心里隐隐泛起委屈来。果真就把自己丢下了吗?王启明没有跟上来,把他的话结合戴悦阳的胡言乱语,今天来的这一趟“收获颇丰”啊!受了戴悦阳一顿羞辱,被王启明呛了一肚子气,郁城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她拿了杯水找了个幽暗的角落坐下,细细琢磨起今天的所见所闻来。
越思量越不对劲,越不去想,越忍不住想。
颜筝,周雅丽,还有上次的吴小姐,在和我结婚之前,他到底和多少女人有过牵扯呢?
颜筝,周雅丽,吴小姐。
她默念这三个女人的名字,抬起头观察着宴会厅里或立或走的女人们,暖光下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的女人都显得风情万种。她们绝大多数都谈吐得体、矜持、自信、骄傲,她们都带着目的而来,她们在完成着父姓和夫姓赋予自己的使命的同时,也在享受着金钱、荣誉与地位带来的满足。
这种快乐是有些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当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七叔也曾带她去参加过这样的晚宴。梅姨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般,她也肆意地在舞池和陌生男人起舞,也曾和同龄人在吧台前批评时政侃侃而谈,她也曾沉迷于纸醉金迷的快感,也曾耽酒享乐,挥霍青春。
怎么一瞬间就长大了呢?长大的同时意味着老去。看着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的旗袍,金绣密密层层,婆娑着手上的婚戒,戒指上有她的体温。女人、女儿、孙女、妻子、老师、学生……一个人活在世上,到底被束缚着多少种身份,能承担起多少责任呢?
忽然,她看见斜对角的沙发里也坐着一个女人。是林涵,她看起来有些醉了。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环。耳朵上的那一只不见了。
郁城在不远处看见华敏之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里,连忙硬推了一帮人的酒追过来。那几位先是不肯放他走,后来顺着郁城的目光看见了华敏之,知她是华部长的侄女,也不敢再留郁城,这才放过他。不然,按戴悦阳的说法,今天的郁城离了老婆,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不趁这个机会狠狠灌他一通,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回来了!我,我刚才被几个朋友叫住了,对不起。还冷吗?披上?”他的手上还挂着披肩,脸上满是歉意。
华敏之接过他手里的披肩放在一边,“不冷了。你喝了多少?”她站起来凑近郁城嗅了嗅,浓重的酒味飘来。
“没事,我不会醉。”他看华敏之有些怏怏不乐,又说:“再忍耐一小时,我叫俞叔先送你回家。”
“这样好吗?”
“我不想让你感到烦恼。”
“不,我留下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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