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华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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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明鹤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他似乎比别人更早地察觉到肃杀之秋的到来。
血压很低,小腿以下再次肿胀难忍,更难言的是,尽管喝了大量的中药和开水,但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排尿了,膀胱积水使他经常处于犯困的状态。美智子刚刚给他量过体温,三十七度八,些许发热。
海神路上用晾衣杆和呃床单架起的路障终于撤下,后天就要在赤海为正正举办法事。自上次他前往老道观,亲自证明观内并没有藏匿失踪的孩子已经过去四个多月。然而,警察还是时不时地来,盘问这询问那,大家都觉得很晦气。
听陆家人传言,这事越查越蹊跷,肇事者欠了一屁股债,不甚有心寻找女儿,而是急于和保险公司索要赔偿金。好在警方执法严谨,小心求证,依旧在时限内积极寻找失踪的小女孩的下落。
静待妻子和胡月仙睡下,华明鹤掀开棉被,穿上外衣,走出潜园。
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被海浪浸湿的沙滩上,他尽量靠着海走,却又小心翼翼不被海水打湿鞋子,但愿翻腾的浪花能带走他焦灼的脚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老道观的三重门,月光下,红色的烛泪布满灵台,烛芯被烧成炭裹在融化的蜡里,在清冷的月辉下,像一条条皈依佛门的血蜈蚣。
孩子的伤差不多痊愈了。在华明珏的照料下,孩子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不再神经性哭闹,也肯吃点东西,只是一直不愿说话。趁着夜色,华明鹤护送他们暂时躲进乌龟山,兄妹二人商定法事过后送孩子就医,再收集孩子父亲杀妻骗保的证据,一切从长计议。
“你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做好心理准备。”
安置好华明珏,华明鹤回转老道观。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正正的母亲却要求在老道观举办超度法事。他无法拒绝一个母亲的请求。
女儿和儿子的骨灰被存放在偏殿,平时都是华明珏看守。他今天必须亲自来一趟,将他早逝的一对儿女暂时藏到地库里,以免再生祸端。
偏殿的檐角布满蜘蛛丝。蛛丝迷了老人的眼,他摸黑向后院走去,这条路实在是太熟悉,每级台阶,每个门槛,每道矮墙。灵牌和骨灰就放在华明珏卧房的隔壁,一间十几平米的静室,一张供桌、一对白烛、一张拜垫,净瓶里的榴花已经凋谢,香瓜败坏,缩成一个拳头大的瘪球,桌子上放着两个盖着红布的瓷罐子。
华明鹤把门关严实,把所有窗帘都拉上,再从抽屉里拿出两叠黄纸,到地下室去烧了。虽说只是暂住几天,但也要给孩子们暖暖新居。他的一对儿女活着不种善因,死后均不得善果,按望里镇的风俗而言,肉身成灰,却没有如土为安,始终无法转世投胎,就连阴曹地府的门也进不去,只能飘荡在荒郊野外化作孤魂野鬼,若干年后消失在茫茫三界。
地下很潮,火却烧得出奇地旺,金红色的火苗快乐地舔舐着薄薄的纸张,当碰到中间那层薄薄的金箔时,他们会轻轻一跳,发出“霹雳—砰嚗—”声。他能感觉到孩子们的饥肠辘辘。地下室里确实暖和了一些。华明鹤再返回到静室,他用黑棉布仔细包裹好两个骨灰盒,瓷罐和瓷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很美妙,让他回忆起两个孩子小时候在院子里敲着音叉唱英文歌的情景。灵牌被他夹在左腋下,他右肩膀驮着沉重的包袱,蹒跚行走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一切安置妥当,地下室里的床上还留下的破衣裳。姐姐做事太不仔细!华明鹤不得不上去,在院子里重新点了个火盆,把衣服丢了进去。他搬了张小板凳守在旁边。赤海方圆几里内荒无人烟,望里镇的人平常不敢随意接近这里。火很小,血衣一点一点燃烧。
“嗞,嗞,嗞……”草丛里探出一张小黑脸,“喵——呜呜呜——”,一只黑猫凑过来取暖。
“小畜生,你不去陪你侄女,瞎跑什么?”
关你屁事。黑猫打了个哈欠,侧躺下舒服地眯眼。
“你好啊,我做人做得倒有点羡慕你。”
很快,盆里的火熄灭了,他也应该走了。黑猫习惯了道观里厚厚的香灰沉积的**荡漾之气,故而每每夜深人静折回旧家酣睡。
华明鹤便驱赶黑猫回去,黑猫又白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蹬了蹬腿,绻成一个团,继续睡。莹绿的光灭了。
他根本就不想走。这里比潜园更使人安心,更让他有安全感。然而天终究是会亮的,他别无选择。这位年迈的老父亲费劲地推开厚重的木板再次回到地下室。微型手电筒被他挂在墙上,照射出一束温和的暖光。掀开红布,他婆娑着两个孩子的骨灰盒,亦如从前抚摸他们毛茸茸的脑袋。
他剥了两块巧克力放在桌上,颓然坐在木板床上,用手掌搓了搓眼睛,犯困,多么想顺势躺下睡一觉,但担忧一闭眼就醒不过来,只好撑着再陪陪他的孩子们。
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天资聪颖,家庭富裕,留学日本,丧妻娶妻,行医办学,济世诲民,正心诚意,俯仰天地无所愧疚。但依旧是该遭千人骂万人唾的恶人,蝇营狗苟,害死女儿,逼死儿子,手中沾染不下五条人命,时至今日,更是将外孙女亲手送到虎狼之地,要她为大家舍小家,为大义弃私情,他可真是个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的伪道学!
华明鹤像尊枯坐的朽木,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他多么希望堆在瓷罐里的是自己,而不是他那正值青春年华的一双儿女!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他了伪善的面具和夸夸其谈凛然大义仁智礼信,终于直面自己刽子手的真实面目。医者难自医,他已知积重难返,此次必死无疑。他死了固然是一了百了,但剩下的这一摊子事又该如何是好,望里镇,嘉禾,何去何从?
寒冷的夜里,眼泪湿润皮肤,十分滚烫。
回家之前他决定再去一趟祠堂。
肇事的司机早早被华家民兵抓起来绑在了祠堂外的石柱上。
他是个外乡人,事发的前一天还和本地工友坐在这里唠嗑。那时,工友给他讲了个故事。
“久前,可能是四十多年前,也可能是五十多年前,华氏的祠堂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大和翻修。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孝子贤孙富贵发达了,不忘先人隐庇之恩,是应当受到福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自打建成的那一天起,华家就祸事不断。
从大房到三房,从本宗到表亲,不是有人病了就是有谁疯了,闹得比瘟疫还可怕。襁褓里的孩儿夜里啼哭不止,十一二岁的孩童走在大平路上,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妇人手里跟摸了油似的,拿什么摔什么,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可自古有修祠之德,万万不敢有毁祠之过呀!这可该怎么办呢?
当时的老族长愁白了头,于是孤身带了个有头脑的后生前往大观山求神。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们回来在祠堂里开了漫长的会议。第二天,祠堂大门口用红绳吊了两个婴儿,用百衲衣裹着,挂了五天五夜,孩子不哭也不闹。第五天夜里,有个喝醉的乞丐看见镇子里的道士在祠堂门口徘徊,第二天,孩子就不见了。”
“说来也怪,到了第七天,华家所有人的毛病就都好了,跟啥都没发生过似的。你说瘆不瘆人?告诉你,奇的事还在后头呢!不到半年,身体倍儿棒的老族长就莫名其妙死了,夜里在床上睡着睡着就死了。
他老伴儿第二天起来熬好粥叫他起床,喊了半天没动静,上楼掀开被子一瞧,全身蜷缩成母胎状,早没气了。大家都劝自己说,这是寿终正寝,老族长是个大善人,得以善终呢。可有些人不这么认为,你说说,祠堂顶上两条人命是闹着玩儿的?阳间人能放过他,阴间阎王爷能饶了他?都说是本来能长命百岁的,活生生被夺了几十年的阳寿啊!”
果不其然,怪事就又来了。
那个时候咱们农村里还是土葬,不兴现在去殡仪馆火化的,华家呢也是个守旧的,可这老族长死后第二天就被运到市里,回来就变成了一盒子灰。照例放在祠堂里等过了头七下葬。这天晚上,几个值班的男人就在祠堂里打地铺。
到了晚上,只听到‘哐当’一声响,把几个汉子吓得不轻,以为什么塌了。连忙起来到供桌前查看,原来是一碟果子被打翻在地。那苹果跟通了灵似的咕噜噜地就往前滚,一直滚到门槛被堵住了去路。那几个男人心里被这一个苹果滚得人发毛,谁也不敢上前去捡。忽然,一直胆大包天的老鼠窜了出来,甩着又粗又长的尾巴支’吱嘐’一声滑过苹果往外窜,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抓老鼠,那鬼东西像在故意逗人玩,叫你看得见追不着,还回头同绿莹莹的小眼珠子盯着你看。那些人也傻,看见有个同伴往前追去,只知道人多势众,一定不能脱离大队伍,就一窝蜂地全赶了上去。
不知不觉就追到了一户人家面前,灰皮老鼠扭个身,不见了。众人打着手电筒一照,这不是那天陪着老族长去大观山的后生家嘛!”
“正迷惑着,屋子里突然也传来一声响,接着有人在惨叫□□。和那后生平时交好的一个友人一脚踹开木门,摸黑开了灯,只见后生仰面躺在楼梯口抱着小腿倒吸冷气,痛苦不已。原来是他夜里起来解手,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今夜里他老母和妻子去老族长家里陪老太太,都不在家。如果没有这几个守夜的男人过来,只怕他这条腿保不住。后来啊,这后生成了个跛子,在老嘉禾门口开了个小卖部,日子倒也还红火,就是可惜了一条腿。”
“你啊好好品一品,这事儿是不是有些意思在里头。后面还有呢。又过了没多久,有人说,华家祠堂门口不太对劲。卖咸菜的刘老二逢人就念,每次天没亮时他挑着担子路过祠堂总能隐约听见婴儿哭声,时断时续,悲戚戚从头顶上飘进耳朵,挠人耳朵痒痒心里慌慌腿脚发软。华家的人就骂他老糊涂耳朵坏掉了,活该腌出来的咸菜泛白木沫万人嫌。过了几天,又有几个出入祠堂的女人说,进门出门的时候老觉得头顶痒痒,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蹭着似的,那东西软软的……”
想到这里,司机打了一个寒噤,他忍不住抬起眼皮朝上看,果真看到两根红得发黑的粗绳子挂在梁柱上,吓得他腹部一胀,下面憋了一泡尿,从尾椎到脊梁骨却是冷飕飕的。
害怕、悔恨和饥饿使他在惨黑的夜里心跳加速,眼珠子越瞪越大。
直到有一个老人慢慢走来,给他松绑,递给他水和饭团。
他撒腿就跑,老人也不追,只是疲惫地坐在祠堂的台阶上。望里镇外是无穷无尽的崎岖的山路,光靠一双腿是逃不出去的。
司机盲目狂跑了两三百米,累得跪在地上咽口水。华氏宗祠前两盏黄灯笼随风飘动,狗吠虫鸣,鬼哭狼嚎,裆下一热,他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回到了祠堂前。
老人还坐在原地。
让他吃完饭喝了水,华明鹤示意他主动跪下,还是将其反手绑在石柱上。这次绑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