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道观法事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望春风!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丁医生用大拇指在华明鹤的脚踝处用力按下,苍白的皮肤透出青灰色,皮肉凹陷,出现了一个小坑。
看着药箱一筹莫展,这个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提笔写不出一个字。他不过是个乡间土医生,哪里看得了这么大的病。
“小丁,谢谢了,明天再来吧。”美智子用手帕华明鹤拭去嘴角的涎水,又转过身来安慰丁医生。
“嗳。”提起药箱往外走,临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对相送的美智子唠叨:“太婆,您还是送明公去市里的医院吧。有病没病,做个体检总是要的,防患于未然。说到底年纪也到了,别那么倔。”
美智子陷入了犹豫,“我知道你的好心。只是……”
“把敏之叫回来吧,她也姓华,这些年老在外面漂泊,怎么能对家里的事一问三不知呢?大家小家,一个家里怎么能没有年轻人呢?”说到这里,他抬头环视潜园,“让她也劝劝他爷爷,脱身吧,争了几十年,该到头了。”
“路上滑,慢走。”美智子垂下了眼皮,她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凶,“就说急火攻心,躺两天就无碍了,其他的请你不要声张。”
虽说极少来潜园看诊,但丁医生对这里的规矩还是十分了解。他点点头,转身欲走,怀里又被塞入一个红包。
“这是诊金。”
他想推却,但招架不住美智子。看不出来,个子矮小的老太太,手劲倒挺大。
倘若无功而返,回去必定要受老婆一顿打骂。自己口袋里又是空空如也,丁医生最终收下了这个沉重的红包。回家的路上,他躲进护台宫偷偷拆开看,里面有两张五十块和三片指甲盖大小的薄薄的金叶子。
送走了丁医生,华明鹤支开美智子和胡月仙,勉强起身,拿出针包给自己施了两针,暂稳气息。脚踩在地上如在棉花丛里行走,他撑着桌子缓缓移动来到衣柜前,取出存折,又捧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木匣子。匣子不重,打开后,里面只剩下一对翠绿的玉镯子,一个南海观音玉牌。他把玉牌拿出来,把存折放进去,又从抽屉找到一块半旧不新的手表,用红布包好一起装在匣子里。
取出算盘,他僵硬的手指“啪嗒啪嗒”拨打着算珠,开始算一笔糊涂账。
算到一半,郁南丘来了,头缠纱布,手裹着绷带,提着一篮水果,说是代表郁城来看他。华明鹤勉力与他周旋,谁知郁南丘开门见山,一口保证下对正正的赔款。
“一码事归一码事。”郁南丘说,“景区开发是做生意,车祸出事是人命。做生意不能用人命铺路,您放心,该我们公司赔偿的一份也不会少。肇事司机也被绑在祠堂里,警察就在旁边守着,什么时候移交您说了算。
他的干脆让华明鹤起疑。郁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起车祸,两批警察,这路一定得修,他想。
见老者不做回应,郁南丘补充道,这都是郁城的意思。
“您放心,他还叫我转告您,最近和华小姐一切都好,今年中秋要回来一趟。做人不能没良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做父母的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有不悲痛的道理?打我两下也无所谓。只是华老先生,我们愿意承担一部分责任,但无论如何,司机开车走神和周六违规上课这是事实。”
郁南丘用手指头敲打着桌面,“司机已经认罪。至于违规上课这件事,校方……”
“我也认罪。”华明鹤斩钉截铁地说。
郁南丘吃了一惊。不是说老不死老不死,人老最怕死吗?这位老先生倒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嘉禾的事就是您的事,您放心,我们会协助处理好的。只是最近望里镇形形色色的意外实在有点多,我们的意思是,”郁南丘意味深长地看了华明鹤一眼,郁城说的不错,他的身体出问题了,“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或者说嫌麻烦,我们也可以去找华老书记……”
华明鹤假装听不见,郁城的一番“好意”化作了流水。
郁南丘前脚刚走,院子里的天忽然被一片浓云遮住了光亮。
华老太太端来汤药喂他喝下,劝道:“还是去医院吧,医者难自医,靠几帖中药和艾灸一定不够,我们当天早点去,晚上就回来,不耽误事的。”
华明鹤摇摇头:“怎么不耽误事?我还不知道吗?去了不住院也是白搭,何必浪费时间和力气?不是要命的病,我再撑几天,耽搁不了。”
“您总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几千个几百个几天过去了,拖成现在这样,要是蛮蛮知道了该多难受啊!”
“月仙!”
“咳,你们记住,这事千万不能告诉蛮蛮,让她在京都安心做学问。”
“知道。”
见两个女人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为了让她们放心,华明鹤故作轻松,真情流露道:“这个家多谢有你们照顾我关心我。我是族中事劳心劳力,家里事高高挂起,都说妇女顶起半边天,这些年你们俩人足以撑起我们家的一片天。不是我冥顽不化,只是望里镇改度假村,拆房修路,如今祖宗基业要毁在我手里,华家祖宅犬牙交错,界限不明,稍有不慎便会有同室操戈的祸患。子孙后代全如恶狼盯着我怎么分这块蛋糕。你们放心,我不敢死,不怕死,也不会死。只是我若去梁州,一来望里不可一日无人镇守,嘉禾学期伊始,百废待兴;护台宫外侧和盘山公路一拆一建,争端频发;现今出了人命,我一走更是搅乱人心,要是知道我有个一二,三人成虎,传到这里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值多事之秋,他知晓自己的肾出了问题,膀胱炎更是反反复复。去了梁州二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回来的。梁州政府一定会趁机率先抓住机会插手望里的事务,他绝不能让望里成为各方势力纠缠扯皮的泥潭。它需要保持洁净,保持威严,保持风范。
女人们默默无言,屋内放着一铜盆清水,水中映着残败的秋海棠。
“我去给敏之报平安。”美智子无奈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明公刚睡下,你不能进去。”
“我有急事,就等明公一句话呢!”
“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小林,不是我说你,你们镇政府该管管事儿了,丢了孩子要来找明公,吵架闹事也要找明公,你们难道都是吃干饭的?”
“月仙姨,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求求你放我进去,那边要是再闹再打,祠堂和大观两边都不好交代呀!”
低语声嘈嘈切切传入华明鹤耳中,如有一把小锥子在凿他的耳道。
“月仙,月仙。”他捶着床叫了两遍。
一股浊气在他五脏六腑徘徊,华明鹤咬牙勉力支撑起上半身,顿觉身似棉,脑如浆糊,他耷拉着头在床底下一阵颤颤巍巍的摸索,终于摸到一只拖鞋。他抓起拖鞋扔向门口,力道太轻,鞋往前蹭了几步远,只发出微弱的声响。华明鹤又摸到另一只拖鞋,这次他贪婪地吸了好几口气,卯足了劲把拖鞋向门口砸去。
拖鞋在空中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砸偏了。
“哐当——”一声,书桌上一个天青色的笔冼落了下来,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桌底被吓出一只狡黠的黑猫,吐出一小段粉色的舌头贪婪舔食地上的清水。
“明公,明公,你怎么了!”焦急的胡月仙推门而入,林干事紧跟其后。“呼”地一声,黑猫如东风般旋入书橱中,和里屋内昏暗的阴影融为一体。它闭上眼睛,慵懒地伏在厚质光洁的香樟木板上,仔细听这段鸡飞狗跳的荒唐事。
“说!”
原来是华福良和大观集团之间又发生了矛盾。福良一家依照风俗要给正正在海神路做七天七夜的法事。但是运输道路的中断会对工程进度产生极大影响,多耽搁一天就多烧一份钱,况且梁州商会和华宇峰一干人也在死死盯着这个旅游开发区项目,眼看即将入秋,事情渐渐紧迫起来。
望里镇的人心又在骚动,他们看着工程队一寸一寸地摧毁改造这他们祖祖辈辈的家园,心中早就产生过诸多怨恨不满。子女们的劝说,明公的默许和金钱的诱惑让他们在现实和故土之间来回摇摆。今天,因为一条年轻生命的死亡,人们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向埋藏在故土下的先祖。
两方吵吵闹闹,谁也不肯退让。烫手的山芋最后还是落到了华明鹤手中。于情,他该站在华福良这边;于理,他不能阻拦大观的工程。此时,他肿着腿脚,两颊发红,嘴唇发紫,坐在门槛上,样子十分可笑。
正当进退两难之际,静静扶着他妈从门外进来了。母女俩油头垢面双眼通红互相搀扶站在华明鹤前面,模样十分可怜。
“明公,海神路可以让,就去老道观,正正回去的路上总要保平安。”她一说话,两行眼泪就淌了下来。
“去哪里?”
“老道观。”
“大嫂,你怎么来了!静静,还不快扶你妈回家!”华福庆匆匆赶到,“女人家家的,快回去!”
这位母亲并被男人左右,她平和地将表弟推开,用一种求助的希望的眼神望向华明鹤,头大,身小,像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猴。
“我的儿子,我怎么没资格来呢?明公,你比谁都能明白我的痛苦吧!求求你,不要让他孤孤单单走,他还小,不认得路,我的儿啊”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你!你?老道观?”华明鹤再次确认。
“老道观行。”
“我看行。”
“难得正正妈这样深明大义。”
“是啊。”
“做个法事,也好把那些讨厌的警察给赶走!一天天的,太难看了。”
而后赶来的人们附和道。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老道观冤魂尚在,如何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