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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朱楼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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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人民剧院外停满了车子。好在郁雯早安排保安给预留了车位,俩人也避免了一场拥挤。大厅里挂着巨幅海报,贾宝玉林妹妹王熙凤薛宝钗紫鹃袭人晴雯傻丫头,珠围翠绕,华冠丽服,人物群像瞬间把观众带入红楼一梦的世界。

手里挎着包脖子上戴着手机的老太太们宣传照前合影,也有少数的年轻人带着相机专业设备入场。观众爆满。

郁雯给的座位果真好得不得了,是雅座,和舞台的距离适中,不会出戏,又看得清演员的眼神。工作人员端来一壶铁观音,摆上几碟小点心,还拿来一条干净的毯子。前排台下空调开的足,怕有些女观众受不了。

“你以前看过越剧吗?”

“没有。”

他回答地这么斩钉截铁,华敏之忍不住笑了,“那还陪我来看?你待会儿要是烦了就先走吧,我自己回去。”

“我就不能在这儿睡一觉吗?”

“不行。”

“为什么?”

“丢脸。”

“那你就假装不认识我。”

“装不来。”华敏之摇摇头。

“傻瓜。”

“你才傻瓜!我们俩天天见,怎么装不熟啊!”

“有天天见吗?”郁城转头望着她,“我以为没有那么频繁呢?”

他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看得清清他长长的睫毛,感受到他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想到他下午四点多钟回来,陪吃过晚饭,然后他开车带自己来到剧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她的心里是开心的,脸上却笑不出来。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感消散了许多,她好像交到了一个朋友,可以说些无聊的话,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出门……可为什么?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朝旁边挪了挪,她感到害怕。

忽然,侧门边传来一阵欢笑声。两人歪了身子去看,原来是大奶奶家那边的三舅公王荣森来了。淮州越剧院院长和当地的几个团长局长左拥右簇围着他,那么凑巧,就坐在了他们隔壁。两人急忙起身。

“三舅公。”

王荣森穿着一件香云纱的暗红色唐装,寸草不生的头顶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特别灵光,显得那对招风耳更加威风得意。眉毛也几乎掉光了,眼睛狭长,眼珠子漆黑,两腮上挂着两坨肉,脸盘子特别大,从正前方看,连着双下巴的脖子几乎没了踪影。他是个有福相的人。

“坐吧。”王荣森的态度很是冷淡,似乎并不认识他俩一般。华敏之看看郁城,心里既纳闷又尴尬。

乐池里咿咿呀呀想起二胡声,好戏要开场了。台上的红幕布缓缓拉开,不见舞台,两扇朱漆大红门,舞台两侧卧着一对石狮子,台上方挂着一蓝底金匾——敕造荣国府。

随着二胡百转千回的曲调响起,大门缓缓打开,贵妃榻,太师椅,自鸣钟,一人多高的岁寒三友白瓷瓶,两米多宽松鹤延年木雕屏风,满台富丽堂皇。

“乳燕离却旧时窠,孤女投奔外祖母。记住了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夺走一步路。”雕梁画栋后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花旦,低着头拢着披风,观音兜遮住了一张小脸。

台步行云流水,身段内敛含蓄,光华流转,顾盼生姿,很难想像台上的演员已经过了五十岁了。丁锦文和潘慈云,师承徐王两个流派,在台上不知道演了几千场《红楼梦》,别说穿上戏服描上戏装,就是生活中只要听得“噹个里格噹噹噹……”,只需一转身,就能化作宝黛二人。

老天爷的心也总是偏的,并不让时光在美人的脸上留下重重的痕迹。即使眼角多了皱纹,但粉黛一扑,蛾眉一描,风韵不减,姿态更添。这便是戏曲中所讲求的形神兼备。

台上名段迭出,台下有些观众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郁城偷偷看向华敏之,借着台上的光,为她镀上三分柔情,两分妩媚,又显得格外不同。她看得极其入神,眉毛微蹙,睫羽轻颤,脸上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青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郁城奇怪,台上演的是欢乐的场景,命中注定的初见,所有人都为他们感到高兴,为什么她却神色含愁呢?好戏才开场,她就在为结局悲伤吗?这样想着,又在心底琢磨起唱词来。身边的这个女人对他而言不也是外来客吗?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认识一个女人。结婚,然后——离婚。

离婚。

离婚。

郁城默念了两遍,转头,回神,看戏。

“呜呜呜呜,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该打我呀。”

“你姐姐是哪一个?”

“就是珍珠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我叫傻大姐。”

林黛玉掩唇嗤笑,台下也哄笑起来。

“你姐姐又是为了什么事打你呢?”

“还不是为了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一记沉重的闷鼓。

“你!你说什么!”

“喏——还不是为了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泄密过后紧跟着黛玉焚稿。台上的灯光变成了晶蓝色,曲调越发凄凉起来。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凄风冷月一孤灯。

“与姑娘情如手足长厮守,这模样叫我紫鹃怎不愁。端药给你推开手,水米未曾入咽喉。镜子里只见你容颜瘦,枕头边只觉你泪湿透。姑娘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泪呀,怎禁得冬流到春,夏流到秋。姑娘啊,你要多保养,再莫愁,天大的事儿放开手。保养你玉精神,花模样,打开你眉上锁,腹中忧。”

那黛玉还未开唱,华敏之已落了泪。

“你好心好意我全知,你曾经劝过我多少次。怎乃是一身病故已难支,满腔愤怨非药治。只落得路远山高家难归,地老天荒人待死。”

十年把式戏,自怜曲终人。她刚学会走路时,便被家人抱着去护台宫看戏。越剧《后楼梦》是每年必须演的一出压轴大戏。**岁始读红楼,她对这故事烂熟于心,看书时尚能保持理智,每每看戏,却抑制不住跟随唱词与人物同悲同恨。

那种悲,是故事开头便知晓结尾的无奈之悲,那种恨,是无力回天的绵绵之恨。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用手指拂去溢出来的泪滴,下一颗泪又涌了出来。她自己也搞不懂,今天的心好像特别脆,台上的音响稍稍一振,她就碎了。

正拭泪,郁城一言不发,递过来一方手帕。接过来的手帕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小片,她的心口越发闷起来,拿起毯子蒙在身上,还是由里而外透着一股寒意。后一场的金玉良缘,鼓乐齐鸣,丝竹弄耳,她却再也无心看下去了。只觉得脑袋里有个小人在跳,她缩了缩身子,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

郁城发现她有些坐立不安,“怎么了?”

“没事。”

她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哪里难受了?说实话。”

“有点冷。”

郁城下意识地去碰她的手背,果然冰凉冰凉的。可冷气打得再低,也不至于这样难受。台下昏暗,他看不清华敏之的脸色。

“要不我们出去?”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我怕冷。”

“真的?”

“真的。”

身边有三舅公在,郁城也不敢多做动作,只好留心着华敏之。看她缠着毯子闭上了眼睛,心才安定一点点。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这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因此上演出这一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太虚幻境飘飘渺渺,曲终人散,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没有看见结局。

谢幕时,热情观众们一窝蜂朝台前挤,鼓掌的,献花的,拍照的,喝彩的,围了个水泄不通,剧院里沸腾了。王荣森被工作人员请上台合影,雅座里只剩郁城和华敏之还坐在席上。

“好点了吗?”

“没事了,刚才就是突然那么一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里太吵,我们出去吧。”

“好。”

人实在太多了,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不能硬推他们。郁城护着华敏之一步一步往前挪,好不容易才挤到第五六排,这里的人总算少了,两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台上,也不知道是演员第几次谢幕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鲜花彩带铺满了台子,方才的悲和喜似乎都是梦一场。

毕竟快十月了,一早一晚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刚出剧院,华敏之就打了个喷嚏。

“还冷吗?”

“一点点。”

“喝杯热的再回家吧。”

“好。”

就近去了一家餐厅,两人其实什么也不想吃,便叫服务员随便上了点东西,就干摆在旁边,各自拿着热水喝着。

“舒服点了吗?”

“嗯。”

“我是不是很扫兴?”

“不会。”

“对哦,反正你也对看戏不感兴趣。”

“也许你多带我看几次,我就会有兴趣的。“郁城放下杯子。

她有些吃惊,“好。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居然会爱看戏,都是些老人爱看的东西。”

“如果是别人的话,会。但是你,不会。”

“是吧,因为我身边都是一些长辈,我有点老气横秋的感觉吧。”

“不会,你很有活力。”

她发觉他在骗他,但还是开心地笑了,“是吗?谢谢。”

“如果把我当朋友的话,以后就不要说谢谢了。”郁城低头喝水。

“朋友?”

一刚睡醒的她讲话带点鼻音,眼睛肿肿的,脸色红润,想猫一样柔软,颇有人人拿捏之感。郁城心头像被羽毛掠过一般发痒,犹豫着是否该将郁南丘汇报的事情告诉她,但那样一来她一定会即刻返回潜园,晚上的戏也就白看了。

“走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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