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断尾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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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城正坐在桌前,一边讲电话一边翻材料。晚风捎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
他看起来很忙。华敏之在门口徘徊一阵,想着:算了,还是等爷爷回来吧。
“找我有事?”郁城叫住她。
“吃饭了吗?”
“嗯。什么事?”
“开始了吗?”
“嗯。”
一阵沉默。
她身上有淡淡酒味。
他身上有点点烟味。
“暂时不会涉及到潜园。”郁城走出房间。
“好。”华敏之心里憋着许多疑问,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只好无奈地转身离开。这么晚了,爷爷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或许她的这些疑惑,只有爷爷能为她一一解答。
“你很难过?”郁城在她身后追问,他停在了台阶上。
“没有。早点睡吧。”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今天去了赤海,看见那里还有一座不小的道观。那里面还有道士吗?”
华敏之警惕地看着他,难道他又打起老道观的主意了吗?她在心里啐了郁城一口。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放心,赤海是政府的地,轮不到我插手。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码头那边有个庙,这边又有个道观呢?”
“庙是庙,道观是道观,不冲突。”
“那为什么码头的庙香火鼎盛,赤海的道观却一个人也没有呢?”
这……要细说起来,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
华敏之走近了几步,对他说:“海神庙的庙祝还在,但老道观的道长很多年前受到诬陷……去世了。”
郁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一时品不出何意。
“早点睡吧。”
“我能和你再谈谈吗?”郁城走下台阶。
“你对老道观就那么感兴趣?”华敏之起了疑心。
“不是。只是我父亲以前很信奉道教,常来梁州的道观。所以想向你请教。”
他的话是诚挚的。今天和市里的代表谈完开发区的事情后,他没有立刻回潜园,而是撇下工作人员,单独绕着整个望里镇走了半圈。
这里比他想象中更广阔,路也更难走。从“立马回头”站一直往南边走,是坑坑洼洼的一条柏油马路,左手边是矮涯,绿色的草丛过渡到黄色的沙滩,大海就□□裸地展现在眼前。右手边是低矮地山丘,杂草丛生,镰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出现几处零散的缓坡,被开辟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园天地,种着各种各样绿色的蔬菜。
郁城知道,这里农田稀少,绝大部分人以渔业和手工业为生,而传统渔业是非常艰难的生计,海上捕捞危险系数大,一半是力气活,一半靠天吃饭。丰年海产多,物价贱,白花了力气,卖不出好价钱;荒年海产少,物价高,纵然有力气,却没处使,赌一把开船出海,弄不好一无所获,还要配上万把块油钱,得不偿失。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在这个经济高速发展,科技力量疾速加强的时代既惬意朴实,又格外艰难。
他对这野性十足的大海感到好奇。这里的海是黄绿色的,浪很薄,沙滩上没有五颜六色的阳伞,也没有袒露胸毛的男人和穿比基尼的女人。海浪在孤独地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激起一层层白色泡沫。远处有一排排整齐的竹竿密密麻麻插在近海里,周边漂浮着几只玩具似的小舟,他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只是觉得有趣。
在矮涯和沙滩之间,端立着一座破旧的道观,一半残垣和荒草融为一体,一半高墙还在顽强地矗立。他粗略一望,估摸这道观比海神庙大了不止十倍。他父亲郁建业是极信道的,早年的时候身边还常带着一个长髯白发的道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走到道观门口,只见栋梁塌了一半,门槛破了一角,尽显颓败。这里的门比潜园的红门更高更大更厚,大门口一对楹联,写的是:
仁风远播四海群黎同沾福泽
懿德长存十方社里咸颂升平
四下并无一人,郁城推了推门,推不动。他又在附近徘徊了一圈,南边都是碎石和苇草荆棘,密密麻麻进不得人,大门这边高墙耸立,除了门槛处一个被扒开的小洞,别处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他观望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座道观看似荒败,却处处透露着有人打理的痕迹,正欲离开,突然,从山上的小路上窜出来一只油光发亮的黑猫。
金绿眼、白眉尖耳、身长尾长,尾巴只剩半截,长得十分瘦小——不,应该说是健美。那猫走起路来虎步熊姿,冷不防瞧见他,立刻弓背炸毛做防御状。郁城和它对峙了几秒,脊背竟然有些发凉。它脖子上没什么东西,浑身光溜溜的,在这样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边,在一座败瓦残墙的老道观前面遇到一只长相诡异的残疾野猫,凭他郁城素日胆子再大,浑身也还是有些发毛。一阵阴风吹过,郁城一边绕过野猫一边往回走。他回去的那条路正是黑猫来的那条小道。
“喵——”黑猫身子不动,头转过九十度,不阴不阳一张猫脸,对着郁城冷飕飕叫了一声,音不大,调却很瘆人,由高转低,挑衅里半掺着威胁。郁城反被它勾起了更强烈的好奇心和玩心,他准备凑近再看一看这只丑陋而且嚣张的野猫。
“那谁?说你呢!在干嘛?不许动!”
“呼”地一声,黑猫扭身像一团黑风,滚进了门槛的那个破洞里,倏而不见。
“你干嘛呢?”一个中年男人追了过来,“你是谁?怎么在这?不知道这是警戒区吗?”
郁城注意到,这人的衣服上夹着工作牌,金色的警徽特别显眼。
“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京大的学生,来这里做地方文化调研的。”
“京大?哦,你是高一良的学生吧?”
高一良?郁城随即反应过来,“是,我是高老师的学生。”
“难怪,学历史的,就爱看这些庙啊宫啊。不过这几天不方便。这里普通人不能进的,你走吧,要看去海神庙看,喏,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该拐弯就拐弯,该过桥就过桥,总之不要走到其他路上,看着地上的杜鹃花标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护台宫,再往下走,走到尽头,再看到海,就看到海神庙了,明白吗?”
“明白。”
“走吧。等等!你,刚才有看到什么吗?”中年男人的眼睛瞟了瞟道观的大门和门槛。
“没有。”
陆警官看着郁城远去的背影,心头笼罩上一层疑云。这个人不像是个做研究的学生,他手上带着婚戒,说话确实没有本地口音,从外表上看也是典型的北方人。可他浑身的气势却是外放和侵略的,他怎么可能是高一良的学生呢?高一良那个怂逼,他的学生是这样的?
“能和我说说海神庙和道观的事吗?我只是感到很好奇。纯粹是宗教问题。”郁城走下台阶,在夜色中靠近她,他的语气很诚恳。
“好吧。”
郁城请她进屋,二人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华敏之告诉他,望里镇形似蟠龙,传说海神庙和老道观是镇压这条神龙的两颗明珠。一颗来自龙身内化修炼而成,一颗则是天上太上老君兜率宫炼丹炉里经三昧真火淬炼九九八十一天降落到赤海滩上的。
“海神庙里供奉的是妈祖娘娘,老道观里供奉的是道家‘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县志记载,海神庙和老道观都是在宋代年间修建。道观占地面积更广,修缮的次数也更多,当然,被破坏的程度也更严重。”
“那最近的一次是?”
“大概实在五十多年前吧。致命的伤害并不是外墙的损坏,而是道观无人守护,经久日衰,渐渐地,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会没有人呢?”郁城问。
华敏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敬守道观和看护家门不一样,不是是个人就行的。”
郁城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海神庙?”
见他听得认真,华敏之接着解释道:“妈祖娘娘被尊称为‘圣母’,有辅国、护圣和庇民之德。你也知道,我们望里人大多以渔业为生,海神对我们有特殊的意义。每年九月,禁渔期一过,渔民出海时要先祭妈祖,冬至还要在护台宫唱大戏感激丰收,这是代代相传的风俗。”
“那老道观就再也没有人去过了吗?”
“很少,除非遇到了什么很严重的疯症。”说到这里,华敏之顿了顿,“像是某些精神疾病、癌症,又或者是冲撞了什么鬼怪,家里的老人才会带我们去老道观去找爱华婆婆。”
“爱华婆婆?”
“嗯。爱华婆婆是从前道观里老道姑收养的孩子,现在是唯一的守观人。”
“道姑?”郁城很疑惑,他想起了那只黑猫,披着一身光滑柔亮的皮毛,一步三回头。
“嗯,老道观里住着的是道姑。”
“这么说来,你去过那里面?”
华敏之的眼神有些闪烁,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文件,淡淡地说:“去过。”
听她这么一说,郁城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华敏之对他有所隐瞒。信仰,他想到了这个词。在他身边,父亲、母亲、奶奶,甚至是姑姑,遇到大事也会去有名的寺庙拜一拜求签算命,唯独自己对这些从来不关心。他思忖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深山乡镇里,海神庙和老道观似乎是除了潜园以外深入了解望里镇的另外两个出口。它们承载着天、地、人三者古往今来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再次想起那只断尾猫金绿色的瞳仁,像一把金钩挂在他的心头,吸引他一步一步朝那幽暗的黑洞中前进。
“如果你想游览道观的话,可以去梁州郊区,那边有你所熟知的大观山,山中有山,道中有道,有名扬天下的龙虎道场,也有深山神庙,说不定你也能遇到神仙呢。”她话中含讽,嘲的是他们郁家编造子虚乌有神仙鬼怪的故事给自己的发家史添油加醋,学的是王侯将相攀附仙神精怪,妄想为自己充满铜臭味的肉躯镀一层志怪光环,哼,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可笑。
郁城明白她话中有意,却并不生气。只因他也不信这个,纵使神能助人,也得是个能干事有脑子的活人。酒桌上每每有人趁着酒兴和他说起祖父郁勇遇神遇怪之事,或奉承、或打听,或质疑,他都以礼貌性的微笑和沉默相对。
“只可惜我对梁州不大熟。有时间的话,我倒是想请你做个向导,要是真遇到了神仙,那是我走大运,于你也不亏。”
华敏之没料到他竟然一点也不介意,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自己逞口舌之快,实则言语冒犯了他的祖父,实在不该。她咬了咬嘴唇,心里过意不去,倒了一碗茶推给郁城。这客房里的摆设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只有桌上的这套杯具,是她去淮州旅行时带回来的一套日本货——香兰社三色珐琅□□边茶碗。在这小小的客房里一放就是三年,闲置了许久,寂寥了许久,也等待了许久。今天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郁城顺其自然,饮尽这杯茶,舍不得她离开,还想和她多说几句,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心中正在搜刮话题,华敏之开口了。
“你要是还想知道什么,就去问我爷爷吧,他知道的比我多。”她的话也是诚挚的,真神佛不拒假信徒,能渡一个是一个。
“我不敢。我有点怕他。”
怕他?怕爷爷?她觉得又好笑又奇怪,他怕爷爷?怎么可能。
“有什么好怕的,爷爷又不凶。”
“对,对你不凶,对我可就不一定了。”
华敏之轻笑,“你也会怕人?”
“怎么不会?我也是人。”郁城笑笑。
她抬头仔细看他,他好像剪头发了。
“早点睡吧。”她站起来,“不是你的就不用问那么多了,就当来度个假,我走了。”
她终究要走。郁城沉默,也站了起来,他目送华敏之到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他察觉到她的头发一直是扎起来的。
“对了,你刚才说海神庙里有庙祝。庙祝是谁?”
“是林家阿公。”她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