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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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只得返回庙里。女施主多有不便之处,老和尚便带着华敏之到寺庙后头的小院暂住。这里住着一位老婆婆。上个月政府终于给寺里补发了十二万文物修复善款,老住持特地请了几位专家和义工来帮忙修复壁画和佛像。这个婆婆就是这些义工之一。她和另一个女义工被安排在这里。女义工早上下山去采购物资,现在也回不来。
好心的老婆婆看华敏之身上湿了,便拿出干净的毛巾让她去洗漱,又捧出一套干净的布衣裳,“看这天,下午还有一场雨,你们晚上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这套衣服你就将就着穿吧。”
华敏之连忙双手接过衣服,“谢谢您,婆婆。”她用手抚摸布料,“这衣服很好。”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有点松垮,风从袖口和裙底灌进来,吹的皮肤痒痒的。她拿了一条布带在腰上系了一圈,找了一通,这里竟然没有吹风机。她只好拿了毛巾尽力把头发搓干,坐在窗前迎着山风,让它把发梢吹干。
“我给你扇一扇,头发干得快些。”老婆婆拿了一把蒲扇,让华敏之坐着不要动,用手轻轻揉搓她的长发,轻轻给她扇风。
华敏之心里一阵温暖。老婆婆的手有些糙,成茧的皮肤发硬发裂,总会勾住她细软的发丝。
“你是来拜佛的吗?”
“嗯,是的——顺便来——取个东西。”
“哦。拜佛好,心诚则灵。你的发质很好,又细又黑。”
“谢谢。婆婆是文博工作者吗?我来的时候看见了祖师殿里禅宗一苇渡江的壁画,已经修复一半了,调色很接近,技法也很高超。老师父说,都是出自您的手法。”
“哪里,难得住持信任我们,就当积一些福报吧。你年纪轻轻,还挺懂行。”
“知道一些皮毛。”
“你是哪里人?在京都工作吗?”
“我是梁州人,在京都工作。”
“梁州,梁州。“老婆婆念叨了几遍,低头仔细把敏之看了看,“这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爸爸妈妈舍得吗?”
“……婆婆,我的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啊……真对不起,我不该提的。阿弥陀佛。”
“没事。”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梁州的风物习俗。三月三放风筝,六月六赶大潮,七月七吃西瓜,九月九登大观,冬至时吃咸汤圆,除夕夜放炮仗……
不一会儿,小沙弥送了饭菜过来。两个人吃完饭,老婆婆还要去大殿继续工作,华敏之看看自己的衣着有些不得体,就留在了屋子里,给爷爷打电话汇报了今天的事。
“好孩子,委屈你了。要和奶奶说话吗?我出去把电话拿给她。”
“好。”
和奶奶还有月仙姨念了会儿家常。华敏之挂了电话,又打给黄美伊报平安,只说自己回家路上被大爷爷叫过去留下了。
把换洗的衣服洗了晾在隐秘的角落,这才得空坐下休息。
这房子不大,布置也简单,一面墙上立着一个五层的竹架子,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书。翻了翻,有敦煌的壁画集,有服饰研究集,也有一些经书,但大都是文物考证和辩伪的工具书。这个老婆婆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是言谈举止之间有一股文气,出自她手下的佛像形态古风尚存,吴带当风,功底了的。能被请到香积寺修复佛像,应该是个能人。按理来说,无论是文博还是考古,都和史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来京都之前她曾经留意过国内各大高校、研究院的学术人物。可是刚才听老和尚说起老婆婆的名字,她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真是奇怪。难道这是个世外高人吗?
这样想着,她抽出一本书坐在窗前读了起来。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人不得心安。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读书。
今天真是难得,上午解决完自己的婚姻,下午却能在山中静坐读书,世事无常,谁能预知?
另一边,郁城三人被安排在了寺庙内的禅室里。上午刚处理完一批文件,要核对的时候被暴雨打断了思路,又听说下山的路被毁了,就耽搁了。现在,他刚把文件整理好交给俞利明,转了一圈脖子,发出“咔咔咔”的响声,他的脑子终于清闲下来。
一个小沙弥敲了敲门,清脆的童声在门外响起,“三位施主是要在禅堂吃饭,还是去斋堂呢?”
周江问:“华小姐呢?她去哪儿了?”
“女施主被安排在了山后的小院里,已经有师兄给她们送去斋饭了。”
俞利明看了一眼郁城,看他坐在那里没有要动的意思,就说,“麻烦小师父把饭菜端过来吧,我们在这里吃。”
上山时没想到会被困在这里,寺庙里不宜办公,宝相庄严,恻隐常在,慈悲心大发,容易出乱子。秘书周江就去听几个法师讲课,俞利明去帮老和尚干活,郁城便在寺院内走了一圈。只可惜大多神佛他都不认识。一路走到祖师殿,前面用红布条松松垮垮围了一道,旁边立着个牌子——“前方施工,注意安全”。一个老婆婆站在矮梯上,正全神贯注地给一层波涛上色。他抬起头,墙上一朵芦苇花,昂首高仰,五片芦叶,平展伸开,一个深目高鼻大胡子的中年人,光脚踏在芦苇之上,飘飘然渡过江面。
或许是□□没放稳,又或许是老婆婆站得太久太累了,□□突然朝左一晃。
“小心!“郁城一脚踩下红线,赶紧跑去扶住她。
“老人家,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你啊小伙子。”老婆婆拍拍腿,没什么大碍。只是手里的一罐颜料,掉到地上打碎了。下过雨的地面很脏,颜料已经不能再用了。
“人老了,腿撑不住了。”老婆婆无奈地笑着说。她望着地上的颜料,叹了一口气。
“这个颜料不能再用了。”
“是啊,可惜了。”老婆婆一边捶着腿一边说,“没事,它命该如此,再拿一罐就行了。”
郁城看她抬脚的动作有些吃力,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便说,“东西在哪里,您告诉我,我帮你。”
“那不会耽误你吧?”
“不会的。”
郁城又折了回去,一直走到自己住的禅室,发现那位老婆婆说的小院就在后头。绕过禅室走出寺庙后门,信步往下走。前方是道悬崖,涯上怪石嶙峋,棕灰的岩石上披着深绿的青苔,有道细长的飞泉如白练般倾泻而下。这里的空气湿润清冷,让他感到很舒服。信步下了十几步阶梯,突然看见窗口有一个人影,一手托着腮,正在窗台上翻动书页。
是她?
王启明曾说,她长得很美,他不信。此时的她,温柔地像一株柔柳,眼睛在书页上眼波流转。一头黑发散在肩上,露出洁白的一段脖颈。因为托着腮,神情放松,竟然有点嘟嘟嘴。他情不自禁停住脚步,看得入了迷。
雨后初晴,山风拂面,经幡飘扬。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郁城定一定神,继续往下走,一步一个脚印,好像都踩在自己僵硬的心上。
“咚—咚—咚——”
敲门声吓了华敏之一跳。回头一看,门没关,一个冷峻的男人站在门口。
???这家伙来这里干嘛!她看着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老年服装,十分窘迫。
“我来拿个东西。”对方算有教养,目光朝下,没往她身上看。
“那,那你进来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华敏之合上书本,干脆又背对着男人坐下。
郁城也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慌乱,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在架子上找起颜料。可是这瓶瓶罐罐实在太多了,他翻了几下,竟然没有找到老婆婆说的石青。又摸索了一阵,突然,空中一阵响雷,淅淅沥沥飘起了雨点,不过几十秒功夫,一阵骚动,雨大起来了。
华敏之听到身后哐哐当当的响声,看天色大变,忍不住为他着急。
“你在找什么?”
“祖师殿里的老婆婆叫我来拿石青颜料。”
华敏之走到他身边,打开几个瓷罐,看了几眼,拿起一个递给他,“是这个。”
“……谢谢。”
郁城转身就走,却又被雨挡了回来。
呼啦啦的雨水肆意倾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发了愁。
屋内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两人又不熟,只能沉默。郁城背对墙壁站在门口等雨停,华敏之婆娑着纸张也看不进书里的内容。忽然,她看到墙角歪着一把黑伞,急忙跑过去拿起来,“这里有伞!”
两个人都如释重负。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老婆婆带着晚饭回来了。吃过饭,老婆婆就坐在桌前打线稿,准备明天工作的材料,华敏之也在一旁帮忙磨石料。老婆婆带着眼镜,一边描摹一边和她说,今天下午遇见了个好心的年轻人帮他取颜料。
“那孩子说是你帮他找到石青的?”
“是,我刚好在。”
“你们都与佛有缘,香积寺平常不留客的。”
“是啊,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一次经历。”她加重了手里的力气。
郁城把颜料交给老婆婆后就直接回了禅室,挑了一本佛经摆在桌前,扫了两眼,看不下去。平时忙碌惯了,一时闲下来有点不习惯。可是他又不想继续处理公事,心里有些起伏,像被剪了一个小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滴答滴答往外流。
山光淡荡,烛火微明,这天晚上,二人早早入睡。老婆婆将自己的床铺让给华敏之。躺在薄薄的木板床上,华敏之枕着一本厚厚的图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海水漫过头顶,冲毁了老道观。这不是个噩梦,当然也不算个好梦。她记得听人说过,老道观里阴气重,普通人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就和女人不能随便入祠堂一样,阴阳冲撞,不吉利,生晦气,更严重的还会发生大凶大灾。即使镇上的人去找爱华婆婆卜卦、治病,也只会结伴止步于道观大门口——还至少得三个人,必定是在日头正盛的大白天。而在梦中,爷爷是那样从容不迫地跨入了摇摇欲坠的老道观的门槛,她模模糊糊记得,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天黑了,她醒了。
打开手机,此时是凌晨三点零五分。万籁俱寂,松风入耳,残月挂小窗,能听见另一张床上老婆婆轻微的呼噜声。“呼~哼——呼~哼——”。她觉得有些冷,便拉过床角的另一床被子盖上,要是换做往常,做了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又是在这个点醒来,她一定睡不着。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躺下后翻了个身,居然很快就安宁地入眠了。
一觉睡到六七点。醒来的时候,老婆婆刚好从斋堂里拿来早餐,放晴了,晨光散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山中带着一股暴雨过后的凉意。华敏之跪在床上整理床铺。她把铺在图册上的枕巾揭下来,准备拿去洗,却发现图册的牛皮纸封皮上写着一行模糊的小字。
“陈十四娘娘”。
“难道这位老婆婆的名字叫陈十四?不对啊,后面还有娘娘两个字……”她这样想着,随手翻开了图册。
“啊——!”华敏之吓得甩出图册,跪坐在床上,惊呼出声。那图册里画的俱是森森白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七十六司,十八层地狱……把在人间作恶之人死后在地狱应受的刑法描绘得真真切切详详细细。通红的幽冥火,暗绿涌动的忘川,鬼爪尖利,人面惨烈。有的被穿破肚皮横架在火上烤;有的双膝跪地,被两个小鬼按住往嘴里灌滚烫的铁水,还有的被五花大绑在桌上,两个绿发红脸尖嘴兽举着斧子锯子,已把他的一条小腿肢解下……
“怎么了?”老婆婆闻声进来,看见了床上的书,“吓到你了吧?”她把书合上,重新用蓝枕巾盖好。
“婆婆,这是?”
“别怕。以前的庙里都画六道轮回图的,起到劝诫警世的作用。”
“我不怕,只是婆婆,你那它当枕头?”
“高度合适,我颈椎不好。”老婆婆淡淡地说。
华敏之见她一脸淡然,不好多问,只是想起自己昨晚做的那个梦,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在她心头荡起一阵恐慌。她打了个电话回潜园,罕见的,接电话的是奶奶,奶奶说,一切都很好。她放心了。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华家和郁家都派了人送来衣服。随后,郁城和华敏之一前一后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