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香积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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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美伊正对着一盆观音竹写生。所谓熟能生巧,绘画基础练习是一天都不能停的。这会儿,她看见华敏之从房门里出来,背了个白色运动腰包,手里勾着一串钥匙,脚步匆匆地就出门了。
“这孩子。”到底是不听她的话。但她也不好再多插手。希望她此行遇到一个配得上她的好男人。
脚步声很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黄美伊突然想起来,高一良无意中说起,华敏之在望里镇有一个青梅竹马,具体叫什么她忘记了,但这孩子看起来是个念旧的人,或许心里还是放不下以前的爱人吧。无论男女,对于初恋总是一种没有理由的执着。高一良也是她的初恋,但当她也是华敏之这个年纪时,孩子已经满地跑了。
离开主城区,空气越来越清新。车子开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山脚下。
华敏之在停车场把车停好,然后步行上山。周围古木参天,草叶尖儿上尚垂着露珠,蓝的、紫的、粉的、金的……野花遍地都是。抬头向上望,只能看见一道飞檐钩住一角白色的天空,朝下看是一折折四五尺宽的青石阶梯,阶梯上的积水反射着浅浅的日光,闪烁着点点寒意。
静悄悄不闻人语,鸟鸣啾啾清脆悦耳。
郁家有那么点儿意思。
原本以为只是投机倒把的暴发户,没想到能把初见地点选在这么一个幽静所在。走在小路上,让人心神安定,暂时忘记三千烦恼。
山顶是一块广阔的平地,一座寺庙立在山前,一个灰色的老和尚站在门口。
“施主姓华么?”
华敏之连忙颔首行礼,“是,有劳师父了。”
“这边请。”
跨过湿漉漉的木门槛,先看见一汪清幽幽的放生池,一池肥硕的大鲤鱼,金的黄的,悠哉游哉。三只硕大的草龟趴在半干半湿的岩石上,探出湿淋淋的粗壮的头,脖子上又绿色的纹路,王八眼瞪得老大。不知怎的,她觉得这鱼,这龟有点恶心。
“师父,请先带我去拜过神明,再去会客,可以吗?”
老和尚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怕要让客人久等了。”
“不碍事,时候未到。”
于是依次拜过弥勒佛、四大天王和韦陀菩萨。在香炉场燃香供奉,在三圣殿拜了各路菩萨,在祖师殿听老和尚讲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面壁九年的典故。伽蓝殿里有一尊木雕的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像,有一人多高,眉眼间都是雄赳赳的英气。最后到了大雄宝殿。穿过大雄宝殿,拜过如来与三世佛,再往右拐就是禅室了。
华敏之走了一圈,心里的不安和排斥减少了很多。
老和尚停住脚步:“华小姐只管往前走,前面自有人接待。”
“师父,我还想再去藏经阁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老和尚舒展开眉头,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个礼,“施主,你的缘分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哪在何处?”华敏之好奇地问。
老和尚只看着地上,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不知道。”
“多谢师父。”
那一边,禅室里,郁城正在专注地看文件。
十点二十三分,华敏之进门。
“华小姐,您好。”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秘书领着她往里走。
郁城坐在桌子前,仔细审完最后一页文件,然后抬头,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华小姐。”
来者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是来登山拜佛的吗?
他看见一个娇媚的女人,一身休闲,取下小白包挂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秘书倒来一杯水,她礼貌性地端起来抿一口,把茶杯放得远远的。
“华小姐很准时。”
“郁先生来得也很早。”
秘书恭敬地递过来两张简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信息。
华敏之,女,1995年农历正月初八生,祖籍梁州望里,现居京都学院路万和家园一单元一幢301,未婚,手机13,身高167,邮箱
“陆师恒”三个字扎进眼里,让她隐隐有些愤怒和不安,厌恶之心油然而生。她像进了一间生食冷藏库,尽管里面都是价值千金的山珍海味,但散发的生肉血腥味让人恶心。这算什么!
秘书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郁城的基本信息。
郁城,男,1992年农历六月初九生,祖籍北关,现居京都,未婚,身高184……
这些她早就知道。她低头假装仔细看资料。
“华小姐不用紧张,接下来要看的东西还有很多。”郁城说道。
定一定神,华敏之抬头看眼前的人,他也正看着自己。长得很好,着装也清爽,外貌倒不叫人生厌。
秘书又递过来一叠文件,包括关草拟好的婚前财产协议、人身安全合同等,最后面是一份婚姻协议书。
她挪了一下身子,翘起了二郎腿,把合同放在大腿上,低头浏览内容和条款,并不做任何反应。偶尔抬起眼皮打量郁城,然后轻描淡写地继续看。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郁城频频感受到对面的女人投过来的目光。这女人看起来还很嫩,不会掩饰情绪,眼睛里的警惕、出神、高傲,都一览无余。听别人讲起这个华家小姐,还以为是个木头美人,没想到还挺意思。
“华小姐是聪明人。场面话我就不说了,梁州和望里我会鼎力相助,至于明公那边,也请华小姐多多美言。”
“不敢当。我不过是遵照家长的意思办事罢了。”
“华小姐,我是郁先生的律师,也是你们俩的公证人。现在请华小姐仔细看一下合同。您和郁先生的婚姻有效期是四个季度,十二个月。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已经写得很清楚,您必须遵守。期间如果双方提前完成义务,那么也可以提前终止合约。你看一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今天就把它解决好。”
华敏之从小最头疼这些刻板的条款,但她还是勉强自己再仔细过了一遍合同。又想到那边大爷爷和爷爷已经做了准备,她也就是过来走个程序,倒也不必担心那么多。除了往前走,她根本别无选择。而且这写协议确实做得很具体,该考虑到的,都写得明明白白,没有什么争议。
“没问题。”华敏之拿起笔要签字。合同的另一端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什么意思?
“华小姐签的是自己的名字?”
不然呢?
“是。”
“我也是。”
他这是什么意思?华敏之看着他的签名略一思量,结合刚才条约里的内容,她便明白了。这些合同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人合约,从法律程度上来讲,和大观集团、潜园都没有任何关系。
“放心,你知,我知。“她看了一眼秘书。
“那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她落笔签字。
想不到看起来蛮嫩的,做起事来却蛮果决。郁城想。
“那我们后天再见。”总算是又完成了一件事,华敏之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
“可以。”郁城回答。
华敏之起身出门,却发现天空中乌云密布。不好!可能要下雨。她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跑。可香积寺实在太大了!来的时候不觉得,可现在人和天在赛跑,就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好不容易跑到香炉场,天上一个惊雷,雨点劈里啪啦打了下来。她连忙躲到正殿,肩膀和裤脚已经湿了一小片,头发也被淋湿了。看屋檐下形成了一道道水帘,还有狂风把雨水往里猛灌。
天地间一片蒙蒙水汽,隐约可见青山松林,如一片晕染的水墨画。
还好还好,这是夏天的雷阵雨,下横暴,去的也快,再等一会儿就能出去了。华敏之这样安慰自己,干脆坐在了殿前的长凳上,看雨中的山景。
等了十几分钟,忽然从疾风骤雨里闪出一个人影。那人越来越近,朝正殿飞奔而来。等华敏之看清他时,他一只脚已经跨上台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领口、袖管和裤腿哗啦啦落着水。他摘下斗笠一边抖水一边大喘气。刚才引路的老和尚恰好从殿后走了出来。
“王大哥,你不是下山了吗?怎么又冒雨回来了?”
“哎呀呀,不好啦,半山腰上的石板路被大雨冲毁了好几级,山上的黄土哗哗地往下灌,连狗都刨不过去,别说我了!”
什么?下山的路被冲毁了!
“是的,华小姐。这位大哥说路被冲毁了了。”
“那我岂不是下不了山了?”
“正是。”
老和尚领着王大哥去禅室换衣服。华敏之还站在殿前发呆。先不管那么多了,等雨停了,她亲自去看一看,要是没那么严重,大不了脱了鞋挽起裤脚淌过去。倒不是她有多讨厌香积寺,对于神佛她向来是敬畏并且虔诚的。只是今天情况很特殊,她只想赶紧回去。
雨渐渐小了。又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果真停了。华敏之马上出山门,直奔山下。
一路上都是从山上冲刷下来的黄泥,又脏又滑。走了七八分钟,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她想起那个王大哥的话,小心翼翼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两米宽的大豁口。强劲的雨水冲走了两侧的黄泥,七八棵大树横七竖八拦腰堵在路口,流水混杂着泥沙滚滚而下。
刚才那阵雨竟有这么大威力?她站在豁口前探头观望,一级石阶都看不到,根本无从下脚。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后头传来了人语声。
“施主,小心呀!”老和尚急急地追过来,“旁边的兴安水库坏了,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山洪。”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泥浆念了句“阿弥陀佛。”
“请问师父,路什么时候能修好呢?”
“师兄已经打电话给区政府,消防车马上就来。”
“下午能通吗?”
“这里都是山路,车驶不上来,一切都得靠人力。恐怕不能。”这个老和尚,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华小姐,这路一时半会儿还通不了。您别急,先回庙里安心等着,我们也被困在这里了。咱们一起留下,互相也有照应。”老和尚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华敏之看他约莫五十岁,但两鬓已有斑斑白发,形容凌厉,鹰眼薄唇,面相不善,但斯文有礼,又不似恶类。她看着对方并不说话。
“华小姐,我是郁先生的司机。”
正说着,后头又来了几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郁城和他的秘书,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和尚。
“师傅,还有其他下山的路吗?”
“仅此一条道。”
几位红尘中人环顾四周——尽是苍山翠柏,草木植被,斜坡断崖,无路可寻。
众人对着泥沙俱下的山路一筹莫展。和尚们说,寄身庙里十几年了,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山洪,也不见有多猛烈的天气,怎么威力就这么大呢?
“阿弥陀佛。还好还好,所幸暂时没有生灵受到伤害。几位施主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耐心等待,最迟最迟明天上午路就通了。我们也有些师弟和居士被困在山下呢。不急不急。”
郁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华敏之,向和尚道了谢,转身离开。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凿了水库砍了树!”华敏之察觉到那眼神里有轻蔑的怀疑,心里有些生气,这人心胸这样狭隘,未免有些太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