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华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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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家里报了平安,向爷爷汇报了进程,一切就绪。距离正式开学还有一个月,虽然还要备课,但现在科研啊基金啊什么都还轮不到她,因此也就闲了下来。接下来,就是要去拜访大爷爷了,这可是一件劳心又劳力的事情。
华敏之有三位爷爷。
华明鹤,也就是潜园的那一位,字逸梅,排行老三,是个老中医,也能开些西药的药方,曾经是望里镇嘉禾中学的校医兼理事。三岁识字,五岁读经,十岁提笔作画,十二作文,十五下笔成诗赋,十九岁子承父业行医济世,二十五岁创办中学。为人和善温良,淡泊名利,救死扶伤,深受人们的尊敬。
华明虎,字啸竹,排行老二,实为老大。自小愚笨,读书不成,寡言少语,只爱种地干活。从小在强势兄长和聪慧弟弟的阴影下长大,四十岁后索性隐居乌龟山,与老伴养鸡、鸭、鹅、牛、羊,外加一条老狗,过得格外粗俗朴素。
华明龙,字逢霖,排行老大,实为老二。亦是望里华氏一族的老族长。十九岁起担任公社会计,从基层逐步升至梁州□□,一生最大爱好,读书看报。华明龙年轻时,做事雷厉风行,六亲不认,下至望里,上至梁州,他确实办了不少实事,造福了一方百姓。只是年轻时为人有些不近人情,乍一看是凶恶狠毒之流,与儒雅端方的三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大家对他也是褒贬不一。
如今,华明龙膝下一儿两女。除了大女儿在梁州,次子华宇峰,时任京都市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幺女华宇虹,时任京都市通安区□□办主任。京都是一方政治中心,华明龙虽然已经退休,依旧不改当年豪情壮志。几年前老伴离世,他便应了孩子们的请求,俩开梁州,住在了京都旁边的幽州。
华敏之这次来到京都,第二件事便是要去拜访这位大爷爷。
自打她记事起,大爷爷就已经是一个花甲老人了。每年见面的时间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每逢清明、中秋、春节,还有偶尔的宗族大会、修谱造谱、祭祀,大爷爷都是威仪的主角。而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在别人的口中被提起。他在华敏之的心里,模模糊糊,时而是慈爱的,时而是令人生畏的。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后就进入了幽州。这里又和京都的疾速繁华不一样。很明显,高楼大厦少了,多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民居,壮阔的高架桥少了,多是宽敞的高速路,三三两两的车子不紧不慢地开着。
跟着导航进入大观山,在大门口登记了拜访信息,保安又打电话确认了一遍才放行。
车子停在199号。门前一棵桃树,摇曳生姿。华敏之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白皙的女人。
“啊,是敏之小姐吗?快进来。”
华敏之弯腰稍稍颔首还礼,脱了鞋进门。
虽然是盛夏,但屋子里没有开冷气,落地窗外一片蓊郁。美人蕉、发财树、富贵竹、并蒂莲、长寿花、铜钱草……一片明快,一片清凉。
一个疲倦的白胖的老人闭目躺在藤椅上。电视里放着评剧《乾坤带》。
“并非是儿臣以小犯上,有一辈古人也做比方。
楚庄王有道施仁政,四境安靖守封疆。
贺功臣设下了太平宴,君臣欢聚饮琼浆。
直到在黄昏星月降,秉烛辉煌照殿堂。
许娘娘敬酒渐台上,忽然间狂风吹灭烛光。
小将唐佼饮酒过量,他顺手牵袖放轻狂。
许娘娘摘缨惊小将,她就遁步低言奏庄王。
庄王命文武把冠缨摘去,先饮杯中酒,然后秉烛光。
他在摘缨会上放小将,国士之心未损伤。
到后来庄王伐郑带兵西上,那唐佼舍命保王得荥阳。
不是君王海量,怎得小将保朝纲。
前朝古今朝事俱是一样,我的老皇父!望皇父明鉴细思量。
今朝要斩你就将儿斩,留下秦英保大唐。”
正唱到精彩处,那女人和华敏之都自觉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待。
“明公,明公,敏之小姐到了。”那女人贴在华明龙耳边轻道。
“啊?啊?谁?哦,是敏之来了。”
“大爷爷,是我。”
“来,来,坐我身边来。”
女人连忙搬来一张圆凳,给华敏之端来一杯咖啡。
华明龙起身坐好,女人拿来一条薄被拢住他的腰。她做事干净利落,想得很周到。
“长大了,长高了。”
“我有一年半没见过大爷爷了。”
“我变老了吧。你看,这腿,都走不动道咯。”他指指自己的腿。
“您的精神很好。我听说您每天还坚持看报听新闻,紧跟时代步伐呢。”
“哈哈哈,这是实话,我啊现在各个身体器官都在闹罢工,就这双眼睛,还明亮得很,这个脑子,还不糊涂!”
华敏之跟着笑,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两人更亲近了些。
“你们在家还好吧?”
“嗯,都好。爷爷退休后就专心于整理古籍了,二爷爷还是在山上,很少下来,哑巴爷前几个月生病了,不过动了手术,现在已经出院了。”
“真把自己当乌龟了,他的那条狗还在吗?”
华敏之知道,大爷爷与爷爷素来不和,倒是很关爱这个鲁钝的二弟。
“大家都说二爷爷的狗恐怕是啸天转世。现在有九岁了,上次他还在山上追到了一只野兔,自己吃了兔头,叼着兔腿在二爷爷面前邀功呢。”
华明龙哈哈大笑,“好狗,好狗!”
接着又说了许多华明虎的事,却只字不提潜园。华敏之觉得,这个爷爷好像也挺有趣,似乎也不至于别人说的那么坏。
末了,两个人都说的有些累了,也再无话题可聊。
“听说你爷爷给你安排了相亲?”
老天爷啊,可算是说道正题上了。
“是。“
“你一个留过学的人,还能接受这种老封建?”
“不过是见一面,不一定就要怎么样,就当交个朋友吧。也顺了爷爷的意,免得他不高兴。”
“好,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怎么,我们敏敏长得这么美,在国外的同学里,在望里,那林家的、陆家的,难道没有追求者吗?”
华敏之急忙用一笑解尴尬,“有,不过我都不喜欢。”
“不喜欢?”华明龙又笑了,“好孩子,要是这个也不喜欢,没关系,爷爷给你找,让你挑到满意为止!”
“好,听大爷爷的。”她说这话时,有些心酸。
“这个郁家的公子,你可有些了解?”
“听说他年轻有为,很有能力。”
“嗯——你看看这大观山,便是郁家的发家所在。他爷爷和父亲前几年都去世了,如今这么大的产业,全靠他在打理。小伙子我见过,一表人才,谦逊有礼,按你们的话来说,长得帅,潜力股,你爷爷好眼光。”
“嗯,谢谢大爷爷替我把关。”
“什么时候见面?”
“18号下午,在香积寺。”
“18号,那就是后天了。”
华敏之一一交代自己的工作,华明龙又问了些学校里的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
“对了,我给大爷爷带了些礼物。”
“哦?是什么?”华明龙表现出挺大的兴趣。
华敏之起身绕道玄关后,抱起刚才放下的礼盒,蹲在老人身边,一个一个拆给他看。
第一件,家乡的桂花糕;第二件,哈罗德锡兰红茶;第三件,宝格丽玫瑰金项链。
华明龙指了指,叫华敏之拆开盒子,拈起桂花糕吃了半块,吐出了极细的花瓣,还是老味道。红茶放在一边。当他看到项链时,神情凝固了一两秒。
“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他卸下笑容,颇为动容。
“一直记得,大奶奶最爱宝格丽珠宝。这是今年的新款。”华敏之把项链挑起,金属在自然光下闪着点点璀璨的光芒。
又继续往下拆。第四件,一只青黛蓝金夹墨派克水笔;第五件是月仙姨亲手裁缝的一套棉布睡衣;第六件,却是一个小小的粗布袋子。华明龙解开松紧带,里面放着一张白麻纸,摊开一看,笔法飘逸流畅,如走龙蛇。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华明鹤的笔迹。
“当归、莲须、大云、灵脾、沙苑子……”原来是一张专治风湿腿疾的药方。
华明龙瞥了一眼,又把纸原样折好塞进布袋。“你像你爷爷,是个有心人。”他笑道。
“华氏门风,原本如此。”华敏之调皮一笑。“那——时间也不早了,大爷爷,我就先回去了。今后我留在京都,多多来看您。”
“好,好,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事要忙。你现在住哪儿呀?”
“暂时住在高老师家里。等工作安定了,再搬出去吧。”
“好,好。你有空多来,什么时候你三伯父他们不忙了,我们都要聚一聚,到时候一起吃个饭。人多才热闹。”
“好。”
华敏之行了个礼,退了出去。临到客厅门口,又回头说道,“大爷爷,我走了。”
老人靠在藤椅上点头,朝她摆摆手。
那女人闻声赶了出来,“怎么,敏之小姐不留下来吃饭吗?我菜都准备好了。”
“孩子有自己的事,咱们的饭也不一定合她胃口,就不强留她了!”
“这样啊——”女人脸上流露出惋惜。
“下次吧,谢谢你。”华敏之客气地回应。又顺手拿起刚才特意留下的一份礼盒,双手递给她。
“初次见面。多谢你对大爷爷的照顾,辛苦了。”
“啊——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好意思!”女人受宠若惊似的,连声拒绝,一双手已经搭在盒子上。包装盒的触感告诉她,是个好东西。
“叫我张阿姨吧,亲切些。”
“张阿姨。”
“哎!以后有空常来。”女人眉开眼笑。
华敏之启动车子,看见张阿姨还在院门口张望。她朝她挥挥手,转头把车子驶出了大观山。
下午来时无心观赏,现在慢慢开着车,才发现这一带果真不同凡响。院墙上的镂窗或方或园,透出一幅幅夏景。一路上夕阳透过繁盛的枝叶漏下来,斑斑驳驳的金光洒了一地。周围鸟鸣啾啾,各家门前种桃种梨,各具风情。
她想:美则美矣,却还是透着一股子别扭和做作,比不上潜园的自然清朗。
又想起那个张阿姨。“风韵犹存。”她自言自语道。
张瑛前脚送走华敏之,后脚就提着礼盒回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打开一看,是一套包装精美护肤品。上面写的是英文,她看不懂。打开面霜,沾了一点,在手背上抹开,闻一闻,是山茶花的清香。
对这位敏之小姐,她早就有所耳闻。听说华家三房人丁凋零。原本有一儿一女,但都早早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女。
今天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不仅在于这个女孩的礼仪,而是她的美。对,是美。她张瑛半辈子书读的不多,见的最多的就是男人和女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可这个华敏之,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的脸,清丽中又透露出妩媚,尤其是那双眼睛,像含着一汪春水,清澈之中又露出几分俏皮,真诚之下又似乎藏着无限心事。整个人端庄里又渗出高傲,叫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张瑛心里不禁感叹,在这银丝笼一样的房子做了两年保姆,她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但今天这个女孩,真是不一样,教人心底平白无故地生出喜欢和害怕。
害怕?她想起华明龙常念的那句诗——“近乡情更怯”。华明龙和她解释过,“怯”,就是“怕”与“羞”。她对华敏之的怕,有点像这个“情怯”。
看看别人,又想起自己,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人各有命,大概就是这样吧。她长叹一口气,拍拍大腿,上楼去做饭了。
那一边,华明龙估摸华敏之的车已经开远了,掀开毯子,起身走进客厅侧边的房间。和外面的敞亮形成对比,这里黑黢黢一片,打开灯,是一间十几平米的静室。一张供桌,一副遗像,一对白烛,一棵香瓜,一张拜垫。
拜了三拜,他把那条宝格丽项链放在了遗像前。
回到客厅,儿子华宇峰已经坐在了沙发上。他用脚扒拉扒拉地上的一堆礼物。“我这个侄女,眼光不错。只是性格好像有点儿慢,也不太爱说话。爸,能行吗?”
“怎么,对我们华家的人,你没信心?”
“那倒不是,祖传的美貌,暂时让一个男人鬼迷心窍,没什么问题。但是按照她今天的表现,从性格,魅力上来说,恐怕完成不了这次任务。而且,爸,敏之是三叔那边的人,如果真要拿下郁家,为什么非要用她呢?”
“怎么,不用她,你们谁有本事给我生出一个孙女来?”
华宇峰苦笑。
华明龙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愣是没抱上一个孙女。去年又得了一个曾外孙,也是男孩。
“三叔毕竟是个读书人。这让我们给敏之和郁城牵线搭桥,摆明了是要让孙女进郁家门,成郁家人,好争取大观集团的支持。”
“那你觉得如果敏之嫁进郁家,大观集团——或者说郁城,会放弃“美瀚海滨风景度假区”开发项目吗?”
“不可能。”华宇峰摇头。“最多最多,保住潜园。”他补充道。
“所以你三叔已经走投无路了。否则他也不会狠心到牺牲自己的宝贝孙女。”
“三叔不是一贯的铁石心肠吗?”
华明龙给了他一拐杖。
“哎呦!唉,三叔也太迂腐了。“华宇峰感叹道,“时代发展潮流不可阻挡,任谁凭一己之力也不能与历史抗衡。别的省市城乡一体化脚步太快了,梁州却还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自从您退休后,后面几任书记,畏首畏尾,守得住老本,开不了新局面,眼看梁州是一年不如一年。这次望里如果能开发成功,作为一个全新的发展模式,一定能为梁州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到那时,我们也能在“京派”那些人面前彻底抬起头来了。”
“只是这种发展模式,目前只有大观集团有过经验。更为重要的是,大观是少数还未在这次战队中表明立场的大企业。如果能和他们达成亲密的合作,以后做事,可就容易多了。”
“是啊,当初的大观山,今天的中梁博物馆,这就是典范。”华明龙发出一声慨叹。
“直接上谈判桌不更利索吗?这事只怕越拖越棘手。”
“谈判桌?就你们那群狗崽子,踢皮球,扯皮,汪汪汪几声吠,哪里有床上来的快?”
老父亲冷不防冒出一句荤话,顺带嘲讽了自己的部下,倒让做儿子的有点尴尬。
“按照爸的意思,是有办法让敏之反水?”
“有八成把握。”
华宇峰点点头,“希望如此。爸,我这里最多能拖半年。如果不行,要立刻执行第二方案。”
“不用半年。行与不行,后天就有分晓了。”
“我信您。但是别怪儿子多话,我看敏之啊,不一定能抓住郁家那小子的心。反之,亦然。”
华明龙轻飘飘回了一句,“矛盾就是对立统一嘛。”
“好,时间不早,我晚上还有个会。爸,我先走了。”华宇峰起身出门。早有司机和秘书在等,张瑛也赔着笑脸出来相送。他厌恶地瞥了她一眼,钻进了车里。
张瑛落得一身卑贱。华明龙走过来,他拄着拐杖望着远去的车影,对张瑛说:“你以后就不用送他了,又不是旧社会的佣人,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