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椅子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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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望里镇的路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走的道了。
四五公里外的山道上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本镇的一辆三蹦子和外来的一辆本田撞上了。本田车上的男司机为了躲避黄色的三蹦子,急转弯急刹车,冲出护栏滚下了山坡。
“站在路边往下看,蓝色的,跟辆玩具车似的。”围观的人告诉陆警官。
三蹦子倒在了路中央,老蔡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断了一条腿。
本田车里是出来自驾游的一家四口。爸爸活了,妈妈死了,姐姐在重症监护室,妹妹失踪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也不知道他们目的地是在哪里。第二天,疼晕的老蔡被露水点醒,在轮胎边找到自己的诺基亚。当交警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干活的农人发现了老蔡,及时把他送到了中医院。警察顺着车辙往山下探,看到田埂边茂密的苇草倒了一大半,凑近一看,一个浑身沾满黄泥的男人脸蹭着草地,正在艰难地爬行。
“救……救命……”
不远处,车子四脚朝天地躺着。
两个小时后,救护车姗姗来迟,死者和伤者都被紧急送往医院。搜救人员继续寻找那个失踪的四岁孩子。从现场勘察的痕迹来看,后车门和车窗有被敲击的痕迹,妈妈死亡的位置处在左侧车门,她的身体弓地像一尾皮皮虾,孩子却不在她怀里。
被野兽叼走了?确实有不少人在乌龟山上见到过野猪,不过这几年差不多都被猎杀光了。有狼吗?还是熊?望里的生态环境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有这些国家保护级动物……
搜寻救援的事没解决,老蔡那边又出了麻烦。事故报告出来了,老蔡要负全责。
老蔡躺在床上不愿意了,“黑灯瞎火,没凭没据,怎么就是我全责了?城里人就了不起?城里人的命就值钱?我农村人的命就不是命?我就活该受罪?冤枉啊!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伏在床上哭天抢地起来。
陆警官沉着脸对破口大骂的老蔡说:“人家老婆和女儿都死了。”
老蔡不说话了。
“其他的不说,没监控也说不清楚。但有两点,我说给你听。第一个,年初的时候镇政府就说了,三蹦子只有残疾人才能开,那是给残疾人的特殊交通补助,你不是残疾人,你怎么开上了?第二个,你那三蹦子多大,人家轿车多大,你的车倒在路中央,人家的车冲下了山坡,你说,就看这个说,谁干得过谁?没把你撞死!”
老蔡把眼一闭,他心想:狗日的要是早知道开残疾车就会变成残疾人,就是把这个车送给老子,老子也打死都不开!都怪那个狗日的娘娘腔,要不是他放消息说赤海那一片有好货,他会半夜不睡往那屎路上跑?见鬼了!丢了条腿保了条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娘的!
陆警官看着他那条被高高吊起来的瘦腿,脑袋都大了。
如你所见,老蔡姓蔡,不姓陆,不姓林,更不姓华,接下来的官司和赔偿,谁来帮他呢?
他自己?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只有这缺了半条腿的命了。哦,还有一间在大马路边的水泥平房。那房子?陆警官在鼻孔了哼了一声,他每年清明或过年回来时见过,真就在大马路边,就像个不合群的刺儿头,硬邦邦赤条条扎在山脚下。
镇政府给他申请了法律援助。
“援助?援助个屁?还不是要赔钱?要命一条,要钱?么的有!“老蔡艰难地把脖子一横,唾沫星子满天飞。于此同时,他的眼边,杂着黄色的眼屎,却流出了浑浊的泪。因为陆警官给他拿来了一叠厚厚的单子。有交通局的罚单,有医院的账单,还有几张来自于太平间和火葬场。他哭了,脸红成了猪肝色,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别人哭。身体的抽搐带着废腿一抖一抖的,疼,不知道是腿更疼,还是心更疼。
法律会裁决这场裁决和纠纷的。而望里镇的人,却因为这件事出现了分歧。
有拾柴的人说,在赤海那一带的盘山公路上,总能听见孩子的哭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幽幽切切,带着哭腔,惨兮兮。
“是野猫叫吧?”
“不对。猫叫听起来像满月的婴儿哭。而那声音是在啜泣,在呢喃,在抽噎,在喊爸爸妈妈嘞!”扯闲的人越说越离谱,说得自己脊背上一阵阵发凉。这阵凉意一传十,十传百,传进了每个望里人的耳朵里。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想起来,在二十多年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女人在乌龟山下的赤海,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说,她是活着不见的,也有人说,不见了的,是她的尸体。
那是一个谁也不敢提起的名字,她代表着耻辱、隐匿和一段不堪入耳的过往。
大家心里都毛毛的,但谁也不敢明说。毕竟听说那孩子是那样的小,谁不指望着她能活蹦乱跳地回来呢?怕归怕,但总不能咒人的。望里镇的咒语总是很灵验。
这就要说到,望里镇东南角有一片小小的滩涂地,叫作赤海。这里曾有一座道观。二十多年前破四旧,到现在被毁坏得差不多了。道观的东边是海,西边就是山,山上都是望里人先祖的坟墓。坐车经过时,隔着山谷朝对山望去,那一座座白色的坟茔就像一个个紧闭的扇贝,和深绿的群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礼·地官》种载:“安万民,一曰媺宫室,二曰族坟墓。”俗语又说,“富不富,看坟墓“。古人事死如事生,一座坟墓勾连阴阳生死,哪儿有人,那儿就有坟。除了望里镇,在其他地方应该很难再看到这样的椅子坟了。
椅子坟形似太师椅,结构复杂,占地面积较大。一般用红砖砌成,外面浇筑水泥,墓室直接在地面上砌筑,一字排开呈长方形,相当于“椅子面”,也就是“坟堂”。墓穴的正后方和两侧砌出半圆形护挡,叫做“坟圈”。“坟圈”中间高,两边低,相当于“椅子背”和“扶手”,称作“坟手”。
望里镇的风俗是人死后依旧要团聚在一起。因此椅子坟多是家族墓穴。这样的坟墓就不止有一个“椅子面”,而是呈阶梯状分为三级。最上层是祖辈,中层是父辈,最外层是子辈。倘若根脉得以延续,那么就另外寻山筑坟。家族坟里同一代的坟堂中,正中间的位置一定是嫡亲年长的男性,其妻、弟、弟媳们分列两旁,各就其位,井然有序。
“椅子面”前面多砌半圆的坟圈,内部设计成祭堂,左右两边各造一对石香炉,外部植松柏掩映,有敬畏之意。
这些坟茔里不一定都葬有先人,有很多是预筑的,也就是“生墓”,俗称“活人坟”。生墓的墓门上也刻着将来入葬者的名字,只不过刻的字要涂红,等寿终正寝之时才会把红字涂黑。生墓的坟冢是中空的,寂寥地等待着幽魂入住。
椅子坟是因地制宜发展起来的。梁州一带多山地,椅子坟多筑在山坡上,俗称“高椅坟”,开挖时直接就形成了“椅子”。它们端立在群山之中,很少有死亡和瘆人的气息,但令人感觉特别沉重,特别庄严。
望里镇最典型的一座椅子坟,自然是华家的祖坟了。确切地说,是华氏兄弟两脉的坟。一西一东,中间隔着一座矮土包,土包上种着一片茂盛的豌豆苗。每年三月,老得不能再老的豌豆藤匍匐在山包上,从一座坟爬到另一座坟,这时候,华家的子孙便要从天南海北赶回来祭祖上坟了。
今年的清明如期而至。
香烛、纸钱都是早早就准备好了的。华家老少三个女人昨晚在后园里剪了一些素雅的唐菖蒲、勿忘我、康乃馨和细叶,夜晚在灯下插在花泥里,放进编好的竹篮子中,又找爱华婆婆买了两把野生的□□浸在水桶里,准备明天去坟前上供。
这天晚上九点钟,潜园里的人都准备熄灯歇息了,还有人来敲门。那人问道:“明公真的这样说吗?不让搜老道观的话,恐怕会引起误会啊,警察只是进去看一看,没大问题吧?”
“小林干事,你说的这事我也不清楚。总之明公已经睡了,这么晚了,有事你明天来说吧。”
“月仙姨,明天就来不及了,要是市里的警察来了,恐怕要给明公难堪,您还是让我进去见见明公吧,你就说是爸爸让我来的,求求你了!“年轻的林干事恳求道。
借着竹林里昏黄的灯光,胡月仙看见年轻的林干事焦急的神情。林干事二十出头,去年大学刚毕业,是望里镇极少数结束学业后还愿意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他和他爸爸一样,都是明公的学生,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也是个正直的乡村小干部。听说已经有女朋友了,正在为婚房的事闹别扭。小林干事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那……我去看看。”胡月仙把院的门半关着,小跑进二座院。
林干事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里镇出了重大交通事故,他被派去协助市县交警调查。一死二伤,责任方基本判定是当地人老蔡。目前正在全力搜寻失踪的女孩。但在赤海这片不大不小的沙滩上,他们遇到了阻拦。
沙滩一眼望不到头,能容人的只有临海而建的一座破道观。
看守道观的是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爱华婆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纪了,就连镇里德高望重的明公也对她保持毕恭毕敬,然而,她确实只是一个卖香烛的老婆子。明公是望里镇最受尊敬的长者,为什么他不让其他人进入道观呢?
竹林外传来脚步声,又走来一个男人,林干事定睛一看,是华家良福叔。
“叔。”
“林通啊,坐这儿干嘛呢?”
“我找明公。叔,这么晚了,你也来找明公吗?”
“嗯。明天你们家去扫墓么?”
“去的,都准备好了。明早六点半出发。”
正说着,胡月仙出来了。
“明公已经睡了,小林干事,你回去吧,明天再来。”胡月仙顺势要把门关上。
“可是,只有明公去才行嘛!”林干事要急死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变得这么棘手呢!
“道观是爱华婆住的,你来找明公有什么用!”胡月仙感到奇怪,她和敏之晚饭后才去过道观,没说不让进,也不见爱华婆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这个小林干事,真是没事找事,一定是镇政府那边得罪了道观,又来麻烦明公!”
“哎。等等等等,月仙,等等,你还要帮我问问啊,到底是不是明天扫墓嘛!”
“说了八百遍了,去,当然去。清明节不扫墓难不成去扫大街啊?下雪下冰雹也得去!”胡月仙披着衣服把问事儿的人推了出去,一边推还一边说:“要真能见到熊啊狼啊野猪的,大不了多吃个熊掌,多件狼皮袄子嘛!”
华良福还是将信将疑,不肯走。“月仙,熊和狼是国家保护动物,杀不得的!好多墓都在深山里,要真遇上了狼啊,熊的,那可和我怕们平时打的野猪不一样哦,你让我去见一见明公嘛!”
“去去去!不和你们说了嘛,明公已经睡了,要不我给你叫起来!”
二人沉默了。
门“吱嘎”一声关上了。
竹林里华良福和林干事两人面面相觑。
“良福叔,我听说,明公中午不是在祠堂说了么,明天华氏照旧扫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嘛?”
“林通啊,你不知道,陆家有个在公安局上班的小子说了,确实看到了熊和狼的脚印,不只一头呢,就在乌龟山上。明天咱们当家人都去大祠堂,留下些孩子女人和老人们,怎么放心哪!有什么万一,荒山野岭,跑都跑不了。”华良福忧心忡忡地说。
林干事这才想起来,今年又是一个甲子年,听家里地老人说,华氏每个六十年要重修宗祠,新做家谱,这是格外重要的一年。明年他们的扫墓和林家不同,一家的主家长男长子长孙都要跟着族长去几十里公里外的华氏祖坟祭祖。
“那确实得注意着点。”
“是啊,近的,你也知道,那小女孩,我看铁定就是被什么给叼走了,等着瞧吧,远的,就说怡青,也是在那一带,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尸骨都没个影儿,你说不是野兽……”
说道这里,一阵阴风袭来,吹动竹叶沙沙作响。二人不禁打了个寒噤,华良福立刻住嘴,他险些解开这个园子最痛的一层伤疤。好在林通年纪比华敏之还小,又不是个多舌的人,对这段往事几乎不知情。他连忙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什么,爱华婆又怎么啦?”
“哦,这事儿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警察不是在找那孩子吗,想去赤海那道观里看一看有什么线索,爱华婆婆死活不让进。”
“找孩子和道观有什么关系,傻孩子,那道观是能随便进的?不懂事,瞎胡闹。”
“唉,良福叔,话不能这么说,那人家警察办案,就得查,就得找嘛,不然干站着凭空就能想出线索来?不可能呀。而且人家都是文化人,文职干部,有组织有纪律的,例行公事看一圈就好了嘛,不冒犯神仙。就算不小心冒犯了,神仙知道是为了查案救人来得,那也会谅解的!”
“哦哦,你一说警察,我就以为是陆家那样的嘛,强盗样,没素质,那还不冲撞了神仙,铁定不行。”
“不一样,陆家,那也配叫警察,就一□□……”林干事小声嘀咕道。
“那你找明公嘛,花婆子听明公的话,钥匙也在明公那儿。”
“你不都看见了,找了,没用。”林干事沮丧地说。
“啊?”
“明公说,道观名义上不属于华家,不归他管,钥匙也丢了。这些年谁打理,谁才有话语权。”
“这就没办法了,花婆子古怪得很,你要说不肯,那谁都没办法。”
“良福叔,你说的简单,我可怎么办啊。要不,明天只能要么踢门,要么翻墙进去了。”
“可不敢!”华良福说话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林通啊,这事可干不得,先不说咱们,道观是你能强闯的地吗?就说花婆子,那年纪少说也比你爷大了,你们对老人,能动粗吗?你小子小心点啊!遭报应的!”
“我没那个意思!”唉!这可怎么办,硬不硬闯的,也不是他说了算啊!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结果,要是如意,那功劳也不会落到他身上;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绝对得他来背!我可太特马惨了!林通在心里哀嚎。
“良福叔,我觉得明公这几天有点奇怪诶,在咱们这儿出了车祸,是不是又得说起修路,开发度假村的事了啊?”
华良福在黑暗中皱了皱眉,“何止是这几天啊!”
他们边说边往下走,各怀心事。
过了一会儿,潜园二座院中,里屋的灯“咔“地一声亮了起来。
“月仙。”、
胡月仙连忙把衣服穿好,脖子上和袖子上地纽扣系好,蹲下把一脚蹬的布鞋也穿好。
“明公,您叫我?”
“刚才来的是谁?”
“太公家的良福,过来问明天去不去扫墓呢。我和他说了,和往常一样,没有变的。”
“嗯。”华明鹤放下手里的一叠文件,在桌上理好,放进抽屉里,“下次说话别太粗,语气缓一点,不要太冲。”
胡月仙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自己嗓门是大了点儿,她是从鹤顶山上下来的人,虽说在华家呆了二十年,性子收了很多,但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哎。”她应道。
“明儿你起得早些,再去请点元宝和黄纸来,解怨经和安乐文还有的话,也请几卷回来。家里还有红伞吗?”
“有的,明德堂还有两把。”华老太太说。
“明天也带上一把。祠堂门口的土……那家人姓什么?”
“二嫂说,姓戴。”
“那不必奉土了,请庙祝写张符吧。”
胡月仙听得一头雾水,红伞?安乐文?姓戴?她向华老太太投去疑惑的目光。华老太太正坐在塌上绣花,停了针线,在腰处比了比,做了个孩子个头的手势。胡月仙恍然大悟,明公这是要给那孩子筑个衣冠冢,保她灵与肉的安宁呢。她的内心一下子备受感动,眼前的老人,更像一尊神了。
“好。”
“等等。”
“明公,还有什么事?”
“严格来说,熊和狼并不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当然,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保护措施。但任何故意伤害和枪杀行为都是违法的。”华明鹤突然说道。
胡月仙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听得一愣一愣的。
“有什么话把另一只脚跨出去再讲。行要端,立要正。”华明鹤又说。
胡月仙连忙收回一只脚朝外走,一直走到花厅前的石榴树下,她才恢复自然的神态。潜园里的明公就是这样,在她心目中时而是神时而是人,时而还是个一根筋的老秀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