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5月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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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昨天沐子衿在胡悠的住处偶遇小女孩琦玗,回去后她向来紫金堂学武的人打听了一下她所住的赤水村的情况。听了他们的话,她不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生出更多疑惑。沐子衿心想这种时候与其瞎猜,还不如去玉泽县城逛逛,顺便还能去看看她新认识的好朋友。
沐子衿到达县里时未及午时,但市集上早已热闹非凡,到处都在卖雄黄酒、新鲜艾草和菖蒲。还有不少人在算时辰等着写午时符,据说端午节吃过午饭家家户户都要把这种写有“五月五日午时书,官非口舌疾病蛇虫鼠蚁皆消除”的纸符贴在门上,再把菖蒲、艾草、蒜头挂在门口,就能辟邪消灾。
萧岑征在《大禹地理:滇州篇》上说过,这些以辟邪为名的节日传统其实是为了消除蛊毒。比如,在大门口悬挂艾草的习惯原本是《礼仪志》中记载的将弥牟挂于桃树上的驱蛊之法,而涂饮雄黄酒的习俗则是为了泻去蛊毒。但在最开始时,蛊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药。《本草纲目》曾记载一种治疗奇毒的古法,即是在五月五日这天“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之所以要选在五月初五,是因为此时遍地皆药,是一年中草木药性最强的一天。
沐子衿穿过熙熙攘攘的市集,来到玉泽县县衙。她一步迈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大门口的衙役早就放弃了对她的阻拦,把她当做王县令无需通报的挚友一样对待。
她今天来这里,是想跟王诘打听一下有关赤水村的事。谁料此时堂上还跪着另一人,她仔细一看,正是昨天她在胡悠家门口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此时她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恐惧。
沐子衿没有理会王县令装腔作势的问话,径直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怎么了?”
琦玗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妈妈走了,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王县令辩解道,“这名女童说,今天一早她妹妹丢了。本县问她,她家人在哪?她说她妈妈也走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定是她妈妈带着她妹妹去了哪里,她在家中一时找不到人,就跑来县衙胡闹。我对她说,只要在家中多等上一会儿她们便会回来。可她偏偏不听,非要在这里哭,本县又不是看孩子的……”
沐子衿瞪了他一眼,王诘才住了嘴。
“你是叫琦玗吗?”沐子衿轻声问道。小女孩点头。
“你妈妈不在家,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妹妹出去玩了?”
琦玗使劲摇头道,“妹妹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沐子衿摸摸她的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一会儿随你去找妹妹。”
听到她的话,琦玗终于用小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安静下来。
沐子衿站起身走向王县令,拍着他的肩膀把他领到了后厅。
“王大人,赤水村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沐子衿往太师椅上一坐,马上有人奉上一盏热茶。
“什么怎么回事?”王诘支支吾吾。
沐子衿伸手试了试温度,拿起茶喝了一口,“你觉得我时间很多?
“好好好,你别着急嘛。”王诘挤出一个笑容,“五十年前大禹刚开国时,滇州放蛊害人事件频发。高祖震怒,下令将养蛊之人一百二十六户迁往一处穷乡僻壤之地并不准他们进城,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赤水村。但在二十三年前,文帝因赤水村治疗恶疮有功,已经赦免了当地村民的罪过,
所以赤水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当然了,为了避免放蛊害人事件再度发生,本县还是派人盯住了那里,所以在我任内,尚未发生过一起与蛊毒有关的凶案……”
王诘越说越得意,沐子衿自觉无需再听,起身往门口走去。
“滇州百姓多是峒瑶之后,如今虽教化渐深,再无以蛊害命之事,但制蛊之法来源已久,用法不计其数。所以……诸事小心。”
她回头望了王诘一眼,转身离开了县衙。
沐子衿跟琦玗一起返回赤水村,在经过胡悠的院子时,她又往里面瞧了瞧,果然还是没人。
走了没多久,她们就来到琦玗家门口。那是一座竹楼,从上到下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竹子绿得格外鲜艳。时值端午节,她家门口却没有贴午时符,也没有挂艾草和菖蒲。
琦玗拉着沐子衿的手走进门去,却见屋中有一女子。
“妈妈!”琦玗松开沐子衿的手,一边喊着一边朝女子跑了过去。她转过身来,沐子衿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她就是胡悠前些日救治的那个名叫琦瑱的女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面貌清秀,皮肤白得透明,但因为消瘦而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妈妈,妹妹去哪了?”琦玗在她妈妈怀里问道。
“我送她去你姥姥家了。”琦瑱面带笑容,语气平静。
“你骗人,姥姥早就死了!”琦玗忽然大哭起来,用小拳头锤打着她妈妈瘦弱的身体。
琦瑱抬头对沐子衿抱歉一笑,“多谢这位恩人送她回来,小女生性顽劣,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会,只是琦玗的妹妹如今在何处,是否需要帮忙?”
“都是小孩子胡说,她妹妹很好。”琦瑱看着她女儿,往楼上一指,小女孩虽然有些委屈,但还是立刻跑了上去。琦瑱转过头来面对沐子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如不嫌弃,还请恩人来我家坐坐,我也好略备茶点以表感谢。”
“那就打扰了。”沐子衿抱拳行礼,进屋坐下。
“这是我刚从新铺茶庄买回来的月光白,恩人等下可以尝尝。”说着琦瑱在她面前打开了一包全新的茶叶,当着她的面煮起了茶,茶叶入水后腾起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紫金堂金子慕。”
“小女子失礼了,原来是那座府上的贵人。”说罢琦瑱对沐子衿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沐子衿说,“琦玗很担心她妹妹,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
琦瑱微微一笑,“她只是去她姥姥家住上一段时间,小孩子就爱大惊小怪。不过也怪我没跟她说清楚,所以最后还是劳烦了金堂主。”
“之前听人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家的姓氏很独特,琦瑱和琦玗,不知她妹妹叫什么名字?”
琦瑱将茶水倒入杯中,端到了沐子衿面前,“还请金女侠趁热品尝,这种茶一旦凉了就不好喝了。”
沐子衿伸手碰了碰茶杯,又把手收了回来,“太热了,我还是晾一晾得好。”
琦瑱面无表情地看着沐子衿,“她妹妹是没有名字的。起了名字就会有感情,所以哪怕是像金堂主这样的人,也不会给要扔的东西,或者要杀的牲畜起名字吧?”
沐子衿心里一惊,立即发动内力,但没有调动起任何力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她身下一空,坠入到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五感尽失。好在没过多久,她就再次看到了火光。
琦瑱点亮了铁门外的火把,她苍白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生动起来。
“我不会杀你。”琦瑱对沐子衿说,“但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为了不让你继续纠缠下去,我只能出此下策。”
沐子衿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地牢之中。但与其说这是地牢,倒更像是一座深入地底的墓室。她刚刚从地面坠落下来,虽然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但浑身依然疼痛不已。
“你是如何给我下毒的?”沐子衿刚才在琦瑱家并未入口任何东西,也没有碰什么,除了……
“自从你碰到茶杯的那一刻起,就中了我的太岁蛊。”琦瑱说话时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那是什么?”沐子衿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身上的疼痛却越来越轻。
“太岁蛊会让人五感尽失,所谓五感,就是形、声、闻、味、触。再等一会儿,你就会眼不能见、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口不能尝、身体仿佛不存在一样。不过你不必担心,这种情况只会持续五个时辰。五个时辰过后,你的五感会逐渐恢复,而我也会放你走。从此以后,我随时可以用太岁蛊取你性命。如果没有我的药,你每个月都会体验一次五感尽失的滋味。”
琦瑱转身朝一扇石门走去,“我劝你现在还是放松下来,不要试图抵抗,太岁蛊初次发作可能比死更可怕……”
琦瑱的声音越来越轻,火光也逐渐昏暗。沐子衿没有随身携带青鬼,但她身上还残存着一些尚能流转的真气。
她看着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昏暗,仿佛身处于阳光也照不到的深邃海底,又仿佛被关在一个只容得下她一人的牢笼之中。她的上下,前后,左右,每个方向都有东西在朝她挤压过来,她所在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狭小,小到她喘不过气。
她试着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虚像,但她的身体却不肯相信。她在脑中搜寻着那些她珍视的面孔,但找到的却只有苍白无力的记忆。与此相反,她遭受过的痛苦和背叛却不请自来,一点点把她的心压成了齑粉。
她想要大声呼救。她知道自己只要呼唤那个名字就能得救。
她打开手掌,一张写有那个名字的纸条变成一只蝴蝶飞了出去。她拼命追逐那只蝴蝶,离它越来越近,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抓住它时,蝴蝶却先她一步飞走了。终于,她疲惫得不能动弹,只能任那只蝴蝶飞向高处,消失在远方。
她又回到这个只有她自己的狭小世界里,这里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时间。她在这里不能呼吸、无法求救,连心智都被啃食殆尽。
她要出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把仅剩的一股真气化作一把利刃,朝她身体里唯一还在跳动的地方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