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天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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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炫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
它高大得像一座遮蔽阳光的山丘，却又精致得像他房内的屏风。哪怕他对这座名为“教堂”的大殿一无所知，也能看出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消耗漫长的时间才能建成这样一座庞然大物。
在大禹境内，小到普通百姓的房屋宅院，大到皇帝高官的宫殿楼阁，端的都是四平八稳。哪怕再宏大的庙宇殿堂也只是平铺开来在地面上做文章，为的是模拟出更广阔的天地寰宇。但这个据说是罗斯人寺庙的地方，却四处透着一股不自然感。教堂顶上俯视众生的四支尖塔向中心簇拥着，像是一对想要极力接近天空的手，一边郑重宣告着它不容置疑的权威，一边严厉审视着走近它的人们。
“如何？在大禹见不到这样的建筑吧？”金安不无得意地对轩王说道。
“叹为观止。”林炫看着银发碧眼的金安，感觉这座建筑跟他莫名搭调，“不知可否进入参观？”
“有何不可？”金安笑道，“我们寺庙里的规矩可比你们少多了。”
林炫跟金安一起朝教堂走去。童童并不在此处，自从来到罗斯国境内后，他就很少跟林炫一起行动。
离教堂越近，林炫就越能感受到这座建筑的压迫感。但出乎意料的是，教堂的大门是彻底敞开的，而且门口还聚集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穷人。
“今天阿列长老身体不错，可以接见信徒，这些人都是冲他来的。”金安像是看出了林炫的疑惑，“天母教的长老就像是你们佛教寺院的住持一样，是这里最接近神的人。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会尽可能倾听信徒们的祷告，为他们解答疑惑。”
“我今天是否能见见这位长老？”林炫在来罗斯国之前了解了一些有关天母教的事情，有很多问题想问。
“自然可以，我带你进去。”说着金安示意随从拨开人群，直接走进教堂。
“慢着，金大人。”林炫拉住金安，“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我还是跟百姓们一起在这里排队吧。”
金安挑起一只眉毛，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当然可以。殿下陪我在大禹玩了那么久，如今也轮到我一尽地主之谊了。”
林炫抱歉一笑。虽然他和金安已朝夕相伴了两个多月，却始终看不透这个人。
金安身为罗斯国王室金氏的一员，不仅亲自跑到金州境内采冰芝，还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神山喷火后，他们和其他队伍一起汇成了一路，当时有人看到三个罗斯人采到了冰芝，但直到最后金安他们都宣称自己一无所获。下山后，林炫在自己的背囊中意外发现了冰芝，他怀疑把冰芝偷偷塞到他身上的人就是金安，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山下，金安说出了自己罗斯国财政大臣的身份，又以“拓展商机”为由，推迟了返回罗斯国的时间，拉着林炫和童童走遍了金州大大小小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大肆宣扬轩王一行人在神山上摘得冰芝并救人无数的事迹，连林炫都被迫跟他一起出了不少风头。
林炫本以为金安只是喜欢热闹、爱听奉承，但后来他又因为想“了解中原文化”跑去云台寺待了小半个月。起初，他只是在藏经阁里查阅典籍，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四处找僧人聊天。最后云台寺里的僧人们终于不堪其扰，集体恳请轩王尽快把这个罗斯人请走，金安这才和他一起踏上了原定的行程。
一路上，金安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跟轩王和童童学士达成了不少贸易意向。
但林炫仍有很多事情需要和商会当面确认，更有一些事情需要跟罗斯国国王——金安的叔父金德面谈才能定夺。然而，跟国王会面的时间却一推再推，这也是他今天有时间来参观罗斯国国教天母教的最大寺庙墨岩教堂的原因。
据林炫了解，天母教是大约三百年前，由西方诸国传入罗斯国的。天母教笃信全知全能的圣母，认为圣母墨岩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墨岩曾以凡人的身份来世间拯救众生，却被误认为是巫女而被无知的百姓烧死。在她死去七天后，为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力量，墨岩躯壳的灰烬重新汇聚于一处，圣母复活了。
笃信天母教的人认为，土地是圣母的化身，圣母用自己血肉供养人、为人提供食物。人死后，依圣母之训生活在世间的人将进入天国，而违背这些原则的人和异教徒，将进入土地之下的黑暗地狱。
在林炫的想象中，圣母就像是他面前的这座教堂一样权威而严厉。圣母的信徒们匍匐在她面前，只有依照她的训诫小心翼翼地生活才能逃脱地狱的惩罚。但林炫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神的训诫就是绝对正确的？它从何而来，又经谁人之口说出？
随着排在林炫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他渐渐看到阿列长老的身影。他是一位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罗斯老人，瘦削干枯的身形在高耸入云的大厅之中愈发显得渺小。
又过了一会儿，轮到林炫前面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上前觐见长老。林炫请金安把他们说的话翻译成了汉语。
“你为什么哭？”长老问她，声音和煦。
“我最后一个儿子死了，还不到三岁。我把他跟我头三个孩子埋到了一块儿，可他还是不肯走，一直在我眼前晃，把我的心都熬干了。我在家的时候，总觉得能听到他跑回家的声音。但一开门，却什么都没有。我看着他的小衣服、小鞋，就忍不住要哭。我去了三座修道院，但他们都让我来找您，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来了。”
“大嫂，你听我说。”长老一开口，妇人就安静下来，“以前有一位圣人，一天他看见一个像你一样的母亲在哭，因为她唯一的孩子被圣母召去了。圣人对她说，‘看来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在圣母的宝座前有多大胆，天国里没人比他们胆儿更大了！他们跟圣母抱怨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短暂，虽说这些话都是大不敬的，但他们就是不怕，硬是向圣母请求。于是圣母就让他们当上了天使。所以你作为母亲应该高兴才是，你的孩子如今已是圣母身边的天使了。’
“那位圣人就是这么说的，他是圣人，所以绝不会说谎。所以大嫂，你的孩子现在已经在圣母那里，又高兴又快活。我劝你也要这样，在哭泣的同时也应该高兴。”
在长老的劝导下，妇人终于平静下来，但在她转身离开时，林炫看到她依然在不停地流泪。
“您刚才安慰那位妇人的话，是真的吗？”轮到林炫和阿列长老说话了。他等到前面那位妇人走远后，开口问长老。
“我是不会说谎的，圣人就更不会说谎了。”长老语气真挚。
“如果她信了您的话……为什么还要继续流泪呢？”林炫问得很不自信，他不确定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一种冒犯。
“《拜经》上说：她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身为母亲就是如此。她们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哭泣。母亲的哭泣会持续很久，最终化为心平气和的喜悦，从此眼泪将不再是苦的，而是慈祥的热泪，可以拯救心灵免于罪过、得到净化。”
阿列长老对百姓的态度仁慈可亲，言谈间充满智慧，很像一位佛学高僧。听到长老的回答，林炫终于决定大胆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既然圣母那么仁慈，她为什么要把人送进地狱呢？”
“因为这些人在人间有罪，心灵尚未得到净化。”
“如果人的心灵充满污垢，最能折磨他们的难道不是他们自己吗？”
“一旦人因为自己的罪而折磨自己，他就成了迷途后重新回到圣母身边的羔羊，他的心灵将在这一刻得到净化。但人世间也有一些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他们的心灵无法得到净化，也不能被毁灭。为此圣母才创造了地狱，一个能锁住他们的地方。”
林炫记得古二法师在讲经时曾说过，无论人在哪里，都可能身在地狱，苦难来自自己，而非外界。佛教中的地狱只是轮回中的一环，地狱里的人都有希望出去，甚至还有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林炫继续发问：“既然恶魔无法被彻底消灭，那魔王也是一种神明吗？”
“魔王的力量非常强大，只有尽全力抵御他的诱惑，才能让圣母的国降临世间。”
“既然能决定一个人去地狱还是天国的不是他的内心，而是圣母，那么如果有一天，在天国里坐着的不再是圣母，而是魔王，世人又将如何？”
林炫从不怀疑人间要有道、要有慈悲、要有秩序。但《道德经》中的道，乃是道法自然；《涅槃经》言众生皆有佛性，所以慈悲自在人心；《论语》通篇讲的是德与礼，但究其根本不过是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说到底，无论是世间的天道、国法，还是神谕，其根基都是人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生而为人，如果盲目遵从“神”的训诫和管教，岂不如猪狗一般？
阿列长老面带微笑，轻轻摇头，“人最强大的力量，乃是相信。但所谓相信，并非来自于事实或思考，而是圣母的光辉。只有拥有相信这种力量，人才能真正抛下自我，进入天国。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年轻人，也许属于你的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
林炫朝阿列长老行礼，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林炫坐在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上，静静看着罗斯国都城基维的街景。他们乘坐的马车宽敞舒适，哪怕马儿快跑起来也不会觉得颠簸。但这样的马车在基维大街上却并不多见。街上最多的仍是步行的百姓，有一些人甚至还赤着脚。如今虽然已是五月，但罗斯国依然乍暖还寒。林炫暗自猜测，或许越是冰冷的身体，就越能感觉到圣母光辉的温暖。
到达林炫的住处后，立即有人上前跟金安说了几句话。林炫下车后，金安又露出了那种他时常挂在脸上的谜一样的微笑，“轩王殿下，好消息，今晚我们可以见到国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