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助教格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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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中心医院里出来后已经快到黄昏了。
阿帕的尸体停放在太平间，我前去确认时，他躺在冰冷的金属桌上，被一层白布覆盖。他生前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愁着个脸，让人望而生畏。如今他脸部僵硬，皮肤惨白，像是涂了一层粉，肌肉紧绷着，看上去还是无比的陌生。
我整个人浑身当时是麻木的，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头脑里不断重复着遗书上的文字。
看着自己在玻璃板上的反映，恍惚间似乎也不认识自己了。
到现在为止，我都不难以接受他已经不在了——我世上唯一的至亲。
但他确实是死了。
雪佛兰驶下了高速，渐渐进入校区。
斯托克警官还有公务需要处理，暂时与我们分开了，由麦克警官负责把我送走。原本应该把我放在最近的公交车站，但我坚持说想要去阿帕的办公室里去看上一眼。
“案发地点在克里胡尔教学楼，那是维多利亚大学年代最久远的建筑之一，是人文系与计算机科学的总部...也不知道设计者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麦克介绍道，“你要去的第二层属于太平洋与亚洲研究所，来自世界各地的亚太学者都相聚于此，这当然也包括孟教授...”
没有斯托克警官在场，麦克变得更健谈了一些。
他停靠在了一栋方状环形大楼前，没有给车的发动机熄火，“上去吧，不过现场仍然处于半封锁状态。记住，请暂且不要动现场的任何东西。”他说完，一脚油门便开走了。
我捏着手上过期了的船票——本来还指望他能把我再捎上一程去码头呢。
站在了大门前，仰望这个由工业化的水泥玻璃筑成的教学楼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阿帕的办公室在哪。
楼里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样子，不知大家是因为今天是周六放假在家，还是知晓了命案从而有意避开。一个人走在昏暗的大理石走廊上，孤单之意逐渐涌上心头。
单论血缘的话，其实我不应该独自一人前来出持后事。孟氏一族在北美这片土地上扎根已久，势力庞大，餐馆与店铺从纽芬兰一路开到旧金山。只是我从未有幸能到他们的餐馆里去品尝任何东西。
阿帕也很少与他们走往，因此和这些人谈不上是什么亲戚。
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巴不得阿帕赶紧死。
在二楼的拐弯处，我被一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思绪。
“你是在找孟教授的办公室吗？”
抬头一看，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位高挑的白人女子，留着酒红色的长发，眼下有几粒雀斑，还挺漂亮的，有一种迪士尼在逃公主的味道，但上半身的黑色半职业装与皮靴又透露出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干劲。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是他外孙...我叫孟游...”
“孟—游—”女子嘴里默念了一下，热情而又有风度地挥手且微笑道：“那随我来吧。”
她笑得有点勉强，更多感觉是一种苦笑。
我跟在她后面，来到了二楼的拐角口，估摸着她应该是学校的行政人员，或是这栋大楼的管理员。
“就是这里，BC221室。”她双手负背，停在了一扇橡木门前。
我点头致意，顺势看了一眼门牌号。「BC221」——好熟悉的字眼。
我伸手握住了门把。然而无论怎么转动，那扇门都一动不动。
“警察中午离开前就锁上了，
防止外人进去。”女子解释道。
我叹了口气。那他们还让我来这上边转个锤子？
正当我准备打道回府时，一击链子的叮当声在耳边响起。
只见女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房门很快也在我面前向内敞开了。
“哦天哪，忘了做自我介绍！”她推开门后，退到了一旁，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香的姜饼味，好似刚过完圣诞节。
“叫我格蕾吧。这学期担任孟教授的助教，这串钥匙是他特意留给我的。”她说着，主动和我握了握手。
这姑娘手劲不凡，且充满着热量，炙热的眼神全程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上。
再看房内，窗外余霞正好照进了阿帕的办公室中，远方的落日即将被乌云吞没。
他办公桌两侧堆积了许多书卷，只有中间是空出来的，桌前摆着一罐书法用的毛笔，一支金灿灿的派克笔架子，笔杆子本身被警方密封在了一个保鲜袋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归还。电话座机安放在中央，旁边坐落着一颗贤者之石，和一尊香木雕刻的猫头鹰。我记得这是早些年一位奥地利学者赠送给他的。
那猫头鹰巧夺天工，形态极为逼真，圆鼓鼓的眼睛仿佛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咬了一下嘴唇，觉得这猫头鹰让人瘆得慌，转眼走向了办公室正中央。身后届时也听到了格蕾进屋的靴子声。
办公室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当中混杂着一股淡腥味。
窗户边上陈列着好几张画框。左上角挂着《牧童短笛》和《游子吟》的中国风水墨画，中间则是一副彩色油画——高仿的《永远的苏格兰》。
滑铁卢战役中苏格兰灰骑兵的冲锋，无疑是每个铁杆军迷心中的战争浪漫。
再看阿帕的办公桌，上面书横遍野，实属怪哉。
他平时是一个非常整洁的人，乃至洁癖的地步。在家中的桌面必须光亮，书本和文具都要整齐划一，按他特定的顺序排列好。
我起身走了过去，快速扫了一遍案上内容。大部分都是些历史文学类书籍，还夹杂着几册零碎的考古周刊和地理杂志，以及三张空白的明信片。我在桌边徘徊了好一阵，除了办公室有些杂乱之外，貌似没有别的线索。
再看背后书架，分为三层三列的九宫格，大多是整齐排列的类似《资治通鉴》的中国古书，在右上角一格安插着一本《圣经》，以及《绿野仙踪》，《巴黎圣母院》和《福尔摩斯全集》等外国的中译小说。
看到《福尔摩斯》这本书，我想起小时候阿帕常坐在书桌前，反复阅读这本推理合集。这应该是他最喜爱的非学术类书籍了，基本上到了爱不释手，随身携带的地步了。虽然他的书我几乎都没摸过，但它却成为了一个烙印，间接启发了我对读书的兴趣。
想到这里，鼻子不禁一酸。
“他有过什么仇人吗？”
格蕾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传来。
我愣了一阵，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看向了她，“什么意思？”
她神情复杂，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孟教授曾经是否有过什么仇人，或者是做过一些得罪了别人的事情？”
我心里不禁警惕了起来。今天回答了太多这样的问题了。“他一心一意搞学术，从来没听他说犯过什么事，更是没有什么仇人。”我这样答道，“也挺巧，刚才警官们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只是他们的提问更像是例行公事，泛泛而谈...”
“那是当然，因为这个问题我一大早就已经问过他们了。”
我推了一下眼镜，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他遗书最后一句话是明显的暗示。”她表情严肃了起来，“你不觉得这份遗书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说血字？”
“不只是血字。你肯定还知道什么内幕，然后带着答案来到这里的。”
“仅仅是来怀念一下我的外公罢了。”我心跳已然是砰砰作响。
“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语气极其坚定，“你很清楚：你外公孟教授并不是自杀的。”
我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位女生，打算做最后的挣扎，“警察和法医都已经确认他死于氰化钾中毒...”
她走到了桌后，站在了椅子旁，目光定格在了座机上，轻轻说道：“孟教授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掩盖住了一个秘密，以遗书的方式留下了线索。”她抬眼又扫向了我，“而这个秘密，就在这间BC221之中。”
她碧绿色的双眸正如那只猫头鹰的一样，仿佛能透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