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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焦茶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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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接着道,“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他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想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铰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尖尖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传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

我在一旁赶紧先把青团和草头各拣了两碟拿上来,桃三娘再领着我到厨房去,将现成的糟鸭蛋、春笋干丝鸡汤又各送了一大碗来。

王葵安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茶饼敲开,以炉炭轻轻烤过,没有预备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边一个小厮打下手,他独自守在炉边烧茶。王员外身边一位随行的女子许是口渴,见他这样太慢便嗔道:“大少爷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怜我们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那你就喝店里的茶水罢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王员外道:“老爷啊,你最爱吃鲤鱼的,让小二去传厨房做道鲤鱼上来如何?”

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另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天。”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手,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儿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大家都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原来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又去请大夫,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儿,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奏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唯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的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

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儿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分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损失。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童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童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我说过吗?”桃三娘将一把千金针泡进碗里,笑着道,“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便走了。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后来,桃三娘有一次无意间才和我说起,王员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亲手烹制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将毒物掺到茶团里,火焙略焦后,茶气就能掩盖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们在店里喝的就是,但因为人多,他也不敢下太毒的,只是稍微试验一下,到了晚上才买通人帮他端一杯剧毒的给他爹喝。

我说,那王葵安怎么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桃三娘摇头笑笑却不答了。

再后来,那王员外因长年离不了病榻,王葵安身为长子,便自然就承担起了家业,却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做派,花钱无比散漫。他爹也已经管不了他,家里上下全都只有讨好他的份儿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许是因为有他,王家的茶庄生意倒是一直不错,人们都说,有这一点,他还不算十足的败家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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