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黄粱一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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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身姿欣长,腰间挂着一柄残缺的剑,满脸都是伤痕。
“锦娘,我回来了。”他道,“我真想看你穿一次红嫁衣啊。”
他笑了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枝海棠花来递给她,“我……这是我从漠北边关带回来给你的。”
只是那花娇艳,一路风霜只剩残瓣,孤零零的被他捏在手里,平白多了两分滑稽。安锦歌咬着唇道:“很好看,元郎,我很喜欢。”
她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第二日安锦歌醒过来时,正是艳阳高照,大雪还在下,只是难得出了太阳,窗外廊下养着只漂亮的雀儿,从镂花的木窗子钻进来落在她的锦被上,叽叽喳喳地唱了两句。
安锦歌拥着被子坐了许久,突然决定要独自出嫁了。
她选定了最近的日子,就在二月初二。
皇帝下旨修的将军府就在城南的郊外,年前赏赐的玉如意也随嫁妆收好,册封她为忠君夫人的圣旨不日就要到达江宁。
……等元郎回来,我已经在他家里等着他了。安锦歌想,那时再为他穿一次红嫁衣吧。
“她以为她能嫁给他。”谢陆离道,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嫩和不屑,“可是这天底下,只有一个情字,最是飘渺。”
他抬头去看阮行云,只见他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皑皑雪山,脸上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师尊?”谢陆离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你不会真的认为这世上有情人——”
“谢陆离,”阮行云打断他,低声道:“这世上总有人会愿意为了情之一字付出所有。”
谢陆离不吭声了,不太服气地别过头去。
阮行云揉了揉他的头顶,无奈道:“你还小,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师尊,这样说来你一定经历过?”谢陆离好奇道。
他想不出来阮行云会和谁一起经历一段缘分,也想不出来谁有那个本事能让阮行云放低身段去讨好,只是想想就有些嫉妒了。
于是他假装无意问道:“是和谁呢?”
阮行云没说话,握拳掩在唇边咳了两下。他的法力压着幻境里的妖气,内伤还没见好,此刻肺腑里针扎似的疼。
二月初二,大红绸带从安府往外挂,绵延十里到了将军府,安锦歌上了花轿,锣鼓喧天,鞭炮齐响。
城外的难民看着她出了城,悄无声息地分散进了林子里。
她进了将军府才发现满屋子都贴满了符咒,大门还没关上,火势就起来了。
那是一场大火。
不知是谁点燃的,只是火星迸裂间,张牙舞爪的火焰自上而下地把整个将军府都吞没了。
“让我出去!”她往外跑,却被嫁衣绊住了腿。
“将军府你也敢烧!等元郎凯旋回来定要——”
“他早就死了!”那个瘸腿的难民咆哮道:“我就是从他手底下逃出来的兵!我亲眼看着他万箭穿心,被□□挑起来扔在烽火台下!你等不到他的!”
安锦歌不相信,只是浓烟呛哭了她,她来不及去为这个死讯掉眼泪。
“……你放过将军府!我……,钱也好,地契也好,我什么都给你!”
“已经晚了!安府此刻应该已经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吧!”那个瘸子笑出眼泪来,大喊道:“只要你死了,你们安府都死了,你们的家产粮食才会充公!将军府的赏赐也会充公!只有你们死了!我们才能有口粮!我才能活下来!”
他坐在雪地上看着安锦歌站在火里,喃喃道:“别怪我,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们既然要赈灾,就不能半途收手……”
城里的安府燃起浓烟,府门从外紧锁,那些伸手求救的,企图从围墙翻出来的,全都被围在外面的难民们用石头砸了回去。
他们簇拥在安府门外感受着里面暖洋洋的火气,拖家带口从门缝里烤着火,那些惨叫和求饶如过耳妙音,给他们畸形又扭曲的肮脏内心涂上一抹焦炭的污黑。
安城材抱着安夫人,一心想要冲出去救女儿。
可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
大得好像冬月的那一场悄无声息的雪,张着血盆大口就把人连皮带骨嚼碎了。
直到最后悄无声息,只有火星子偶然炸裂发出的噼啪声。
将军府也是这样大的火,那些献祭用的黄色符咒燃得正欢,飘飘洒洒地从天上往下落,带着暖意地落到安锦歌身上去。
“你……你刚才说什么?元郎……”
她声音空空荡荡,脸上是一片空白。
不知怎的,她想起七夕那夜的孔明灯来,于是她慢慢地抹去眼泪,道:“……你说他死了,可是他怎么会死呢?”
他答应过自己要回来娶我的,他还说等战事告捷,就带自己去看江南如画踏塞北黄沙。只是他金戈铁马一场,守住江山却没能守住他的诺言,终究是……骗了她。
“他死了。”那瘸子许是看她必死松了口气,桀笑道:“那狗皇帝是个骗子,明明说好派兵增援,可是我们苦苦坚守了半个月,什么都没等到。”
那火苗已经舔舐到腰带了,手上的水泡还没来得及长起来,就再一次遭到了烈火的炙烧。
“下辈子,你们家不要做好人了。”那瘸子看着她倒在火里,拄着烂木头棒子走远了。
“阮仙君,你有没有见过大雪?”安锦歌问他。
她的梦境在一片火里慢慢变了样,从大雪纷飞的冬夜变成喜气祥和的太平盛世;从断壁残垣的将军府变成雕梁画栋的安府。
她要所有人都陪她做梦,梦里有疼爱他的爹娘,知恩图报的百姓,和等她过门的张元青。
“见过。”阮行云低声道。“十六年前我见过一场大雪,雪过之后……”
他没再说下去,谢陆离却敏感地发现他有些异样。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皮子,半晌只叹了口气。
他们说话间,安锦歌已经入魔了。
她趴在一根烧焦的房梁上嗤笑,像是不在乎欺骗和隐瞒,笑着笑着却哭出泪来:“我怎么就真的这么蠢呢?”
一片寂静,只剩下雪化的声音。
大红嫁衣被风吹的扬起来,她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满地的灰烬,突兀地笑起来。
“这场梦……我不信。”
阮行云就是在这样一个阴天第一次见到安锦歌的。
彼时的江宁还是大雪飞扬,平元三十九年,战火纷飞,天灾绝人。
阮行云路过江宁时恰好遇见安锦歌,感知她有入魔之相当即就将她压在了法器之下,想要渡化她。
她得知阮行云的身份,急切的跪求他:“阮仙君,求求你帮帮我,我心甘情愿入轮回,只求你帮帮我!”
阮行云心软,问她所求何事。
她急切地道:“我……我的爹娘和哥哥,您能不能救救他们?”
阮行云叹了口气:“你的家人已经死了,□□凡胎无法复活,我救不了他们,只能送入轮回。”
安锦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良久才捏紧了拳头。她嘴唇动了动,好似接受了这悲惨的结局,轻声道:“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您把元郎找回来,我想和他葬在一起。”
阮行云并不知道故事的内容,只问:“你不想和你家人葬在一起吗?”
安锦歌流下两行泪来,“我变成了妖怪,不敢再去见他们了。”
阮行云答应了她,只是有事要办来不及帮她,于是告诉她,只要她不害人,他允许安锦歌自己去把张元青带回来。
安锦歌千恩万谢,磕了个头就辞别了阮行云。
这年她才刚刚十九岁,等着张元青回来的这九个月里她常常在心里描绘未来的日子,她还没有同他携手天涯,却被告知天涯路远白骨成灰。
安锦歌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梦里了。
她的梦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编织一场美好的虚幻。
可转眼间就要醒了。
“安锦歌,”阮行云轻声道:“醒过来吧。”
“我答应你,下辈子会是个圆满。”
安锦歌茫然片刻,低声道:“真的吗?”
“一定。”阮行云摸了摸她的头,引着她的妖气散开来。
那些妖气变成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飞走,谢陆离在一片光点中看见她宛然一笑,轻轻地把那块残缺的玉佩挂在了腰上。
林子外有阳光刺进来,悦耳的鸟叫伴随着尘世的喧嚣,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这是历史传记上没有记载的故事,连百姓也只觉得是一个插曲,一场梦。
“师尊,”谢陆离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她走了吗?”
“嗯,去往生处入轮回了吧。”
谢陆离这才出了口气,想起什么似地道:“你刚才摸了她的头!”
阮行云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师尊你等等我啊!”
江宁已经恢复从前的样子了,只是安府的牌匾落满了灰,整座城也不似从前的富庶。夜成空和温念惧怕阮行云,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他们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路两旁的商铺人进人出,谢陆离扯着他的袖子站定了。“师尊,你冷不冷,要不我给你买件衣服吧?”
阮行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衣衫不整,迟疑着点了点头,任由谢陆离把自己拉进了衣裳店。
商铺里的掌柜眼睛毒辣,只见进来的两人周身气度非凡,黑衣服的少年簪发用白玉钗子上点的那颗红宝石就能把整个铺子买下来,白衣服的那个倒是没什么奢华的配饰,不过看黑衣少年恭敬殷勤的样子也知道白衣青年才是二人之间的主心骨。他立马放下了算盘迎上来,毫不犹豫推荐起了最为昂贵的布料。
“就这件,两位爷可要看看?”他吩咐手下捧出一件云雾似的外袍来。
“这料子可是当下官人们最喜欢的料子,又软又贴身,轻盈不累赘,特别是上面的花纹可是绣娘用了银线挑的暗纹!”
谢陆离看着很是满意,即刻就付了钱让人拿给阮行云。
阮行云皱着眉摸都没摸就让他退了,理由是太花哨。
阮行云确实不喜欢花里花哨的衣服,他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穿得太骚不合适,而且他也不太习惯徒弟付钱给他挑衣服,于是他推开衣裳,坚定地摇了摇头。
“拿走,我不要。”他道。
“试试嘛师尊,我已经付钱了,而且你这个样子确实不能走在街上。”容易招蜂引蝶,他心说。
“不行,太花了。”
“不花,一片白呢,别人也看不出来。”
“不行,我不喜欢银线,扎人。”阮行云还是摇头。
谢陆离把衣服抖开来给他披上了:“不扎,里面还有层云锦垫底呢。”
没办法,只好穿了。
谢陆离砸吧嘴围着阮行云看了一圈,摸着下巴佩服自己的眼光。
果然好看!甚至能用漂亮来形容。
他师尊的美名果然毫不夸张,这衣服上的银线在阳光下流动着银光,衬得他肤白赛雪。
谢陆离张口就夸:“师尊,你好漂亮!”
阮行云顿了顿,沉着脸就着谢陆离的手把衣服穿完了,又沉着脸御空回了峥嵘派,路上一句话都不与他说,只留个背影给他。谢陆离心里哦豁一声,完了,夸错了,师尊生气了。
刚到山门口就遇到掌门,他挎了篮子准备上山找药材。
见到阮行云先是愣了愣,然后道:“行云,你今日……你今日真是与众不同。”
“哦,哪里不同?”阮行云侧着头问他。掌门思索了片刻,肯定道:“看起来格外的贵气,格外有钱,格外漂亮!”
完了,谢陆离脑门一凉。
果不其然,阮行云哼了一声,话也不回就往里走,掌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谢陆离:“行云他怎么了?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谢陆离苦笑一声无奈道:“师尊好像不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这……这倒也是,我忘了。”掌门摸摸后脑勺,笑道:“罢了,过会儿他就好了,对了,你们今日去干嘛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谢陆离这才把事情和他说了,惹得掌门一阵叹息,复而又问道:“那温念和夜成空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谢陆离无奈道:“在后边儿呢,温念要大师兄给他买些糕点,我们就分开了。结果我带着师尊买衣裳的时候夸了句师尊真漂亮……一路都没理我。”
“得了,”叹口气,说:“行云这脾气真是一言难尽,怎么就见不得夸呢?你做个桃花酥哄哄你师父吧,我去药园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往山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