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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粱一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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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陆离和阮行云就站在拱桥上看着,幻境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从他们身体里穿过,似梦非梦。

这好像是一个很熟悉的场景,谢陆离想,应该也有这样一个人站在桥上和他一起看万家灯火,千灯祈福。

他皱了皱眉,伸手去扯阮行云的袖子。

“师尊,”他道:“我们跟上去吧,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行云被他一扯,也回过神来,他看了眼谢陆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嗯,走吧。”他率先下了桥。

谢陆离站在原地回味刚才他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

其实他看过来时眼波流转,像是含着一汪苦涩的春水,只是谢陆离很不喜欢他的那个眼神。

总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一样。

“还不走?”阮行云站在桥下转过来看他,眉目间淡淡地,看不出喜怒来。

“来了来了!”他连忙应着,和温念他们一并往前走。

安府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府门口立着两个威武端庄的石狮子,气派非常。

安府并非官宦人家,而是世代从商,到了安城材这一代,做生意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不仅当了皇商,还带着整个江宁都富庶起来,安夫人还常常在郊外施粥,捐钱赈灾。

安城材只有一儿一女,嫡女安锦歌受尽宠爱,嫡次子安在怀能文能武,也算是人中龙凤。

此刻外面一片祥和,府里暗潮涌动。

“歌儿,怎么现在才回来?”安城材坐在正厅里,皱着眉道。

正厅里坐齐了人,她娘亲,哥哥,祖母。都是一幅慎重的样子,于是她也紧张起来。

“歌儿……”她娘亲迎上来握住他的手,泫然欲泣。

“娘亲,发什么什么事了?”安锦歌问道,又看向安城材。

“歌儿,宫里来人说皇上要选秀,所有登记在册的适选女子都要进宫。”他面色担忧,缓缓道:“安家在江宁独大,你……是爹没用。”

安锦歌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娘眼眶一红,险些落泪。

“我倒是有了个法子,只等着妹妹回来说于她听。”他哥哥道,“我们就说,歌儿已经和别人定了亲,想来皇上也不会坏人姻缘,再捐些家产与军中想必也能无事,只是眼下……”

“歌儿万万不可入宫,我已经打听过了,南康国进犯,皇上为了安抚南康会把选出来的女子送去做人质,若是歌儿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安锦歌捏着手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她问:“除了嫁人,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又想起在桥上遇见的那个人来,想起那一整片天的孔明灯。

她终于闭了闭眼,道:“如果真的要嫁一个人,我……我想自己选一次。”

“是谁?”

“张元青。”她说。

谢陆离看到这里,突然下起雨来,这雨来及太急了,即使是幻境,也多多少少让人不太舒服。

夜成空为温念支起个屏障来挡雨,他也学着用法术为阮行云在头顶撑起一个屏障来,那些雨丝顺着屏障往下滑,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水帘。

“师尊,安锦歌……最后怎么死的?”谢陆离问他。

他们并肩而战,一个从头到脚都是银白,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墨黑,像两尊黑白无常一样冷着脸。

“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阮行云道。

他任由谢陆离给他遮着雨,抬脚就进了安府。

雨停了。

安府还是他们见过的那个安府,亭台楼阁、花鸟石竹,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

园子里一个丫鬟侍从都没有,挂在廊下的楠木鸟笼里有只金丝雀,扑棱着翅膀想要逃走。

不过也是徒劳无功罢了,它落了一地的羽毛,头破血流也不肯停下挣扎。

“逃不出笼中雀的命……”谢陆离站定在廊下轻声道,“守不住共白头的人。”

阮行云看了片刻,即使知道只是幻境,也还是伸手打开笼子,放飞了雀儿。

那只雀儿跌跌撞撞地往外冲,但到底是受伤过重,最后头一撞上了屋檐,在地上抽搐两下就蹬腿了。

远远地有咿咿呀呀的戏曲传来,只是听不清在唱些什么,谢陆离挑开廊上的珠帘循着声音而去,走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假山重重,溪流岸边犬牙差互,一障又过一障,此刻才是豁然开朗,见了分晓。

八角亭里坐了个穿着粉衫的女子,垂眉翘鼻,眼里都是泪光,正是安锦歌。

她捏着把竹扇,朱唇轻启,那声音就蔓延开来。

“空等着满园春色芳菲尽,寻遍了鸿雁传书元郎信……”

唱戏的人如歌如泣,慢慢地失了声,好似有所感应,顿了顿,转身直直看过来,却是行了个大礼。

“阮仙君有礼。”她道。

竟然是认识阮行云的。

谢陆离吃惊,浮现些委屈来。阮行云看了他一眼,有读心术般地问:“是在怪我?”

“弟子不敢。”分明就是堵了气。

“我先前不知道这是她的梦境。”他难得解释,耐心道:“若是我早知道是她,定然和你一起下山来。”

“那……那你怎么认识她的?”谢陆离问。

这话逾越了,阮行云没责骂他,解释道:“从前路过江宁时遇见过她,不过她那时还未入魔,只是有些妖气,我当时匆忙而过,没来得及详细查探,但她从未惹事,我就答应,只要她不害人就不会动她。”

谢陆离这才消了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安锦歌已经从八角亭里走了过来,她脸色有些发白地望着阮行云。

阮行云叹了口气,道:“我说过,你若害人,我定不轻饶。”

“……我没杀人,我只是,只是让他们和我一起——”

“可是你刚才分明想杀我徒儿。”他话里都是冷漠,却偏爱分明。

谢陆离心里一暖,悄悄扯了他的袖子,“算了吧师尊,我们也没事,不若问问她的苦衷?”

阮行云斜撇了他一眼,淡淡道:“既如此,你问吧。”

有阮行云的法力压着,整个江宁都安静下来,只留下一个安锦歌能说话走路,她退了两步,咬唇不语。

谢陆离见状,从兜里摸出半块玉佩来递给她。

这玉佩是他刚才从张元青手里抠出来的,此刻还带了些潮湿腥脏的泥土。

“这是……是我送给元郎的。”她说。

她终于哭出声来,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该醒了?”

安锦歌哭了半晌才掉完眼泪,慢慢地陷入回忆里去。

古月平元三十八年,南康进犯,古月三十万大军连让十城,已经是退无可退,成化皇帝只能出安抚之策,同意南康来使的条约送上人质,只是公主年幼,皇帝不舍,遂下旨选妃,暗地里却是做人质之用。

安府紧闭门户,私下里却派了人去寻安锦歌口中的张元青,已经三日没有音信,而圣旨不日就要到来。

已经是不能再等了。

安锦歌决定抛绣球。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她还没来得及品尝到少女凡心初动的甜头,就要草草决定自己的后半生。

或许就这样吧,也好。她想。

安锦歌穿着一袭红衣站在高高的阁楼上,楼下簇拥着全城的青年男子,他们有的已经年过四十,有的已经妻妾成群,有的却还不过刚弱冠。

安府的金钱权势实在是太有诱惑,能娶个美娇娘,坐拥万贯之财简直是天下太多男人的梦想。

安锦歌看着阁楼下那些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终是闭上了眼。

她背过身去随手一抛,娇艳的绣球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一道弧线,她谁都没看,低下头快要哭出来。

阳光明媚,日头高照,是一片大好春光,可安锦歌只觉得浑身发冷,胸中郁闷。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看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了。

“中了中了!”楼下有人大叫起来。

“少侠好身手!竟这也能抢到!”

“好福气啊!恭喜了!”

可是总还有活路的,她想。

日子还这么长,她还年轻,她的父兄能干有才,母亲温婉贤良,说不定这次找到的是一个好夫婿,她也可以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于是她又长长地吐出这一口气,转过身去看那持绣球的男子。

那青年背着把长剑,手里就举着那枚红绣球,看起来老实巴交,大半张脸都红透了,好似他接住的不是绣球而是安锦歌。

“……张元青?!”她哭出声来,两行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复而又捂着嘴笑起来,“……竟然……竟然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你……”

人声鼎沸,那青年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在阁楼下仰着头看他,眉目里全是欢欣。

“安姑娘,”他笑道:“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与你有缘。”

平元三十八年冬,是夜,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整个江宁。

安锦歌成日在府里绣嫁衣,她的出嫁之日就选在来年二月初二,彼时正春雪消融,大地回暖。

这场大雪来得突然,连河水井水都冻住了。安锦歌早上一起来,就听见母亲指挥着下人去城门施粥。

“说是家禽都冻死了,还有好些房子都给压垮了,你爹说河道冻住了,货船进不了江宁,丑时就往城外去了。”她娘说,又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人命,地里的庄稼全都坏了,昨晚上从南边逃过来好几个难民,都说是连夜来的,我想着去施粥,歌儿你既然要出嫁了,就在家里别出门了。”

安锦歌点点头,用了早膳就回房了。

她没有急着绣嫁衣,而是提笔给张元青写了封信。

他们二人婚前无法相见,常常用笔墨以寄相思。

张元青武功拔尖,一手字却是稀烂,绞尽脑汁也只会写些“锦娘,我很想你”这之类的话。安锦歌文采却好了很多,常常写些嘱咐的话或畅想些未来事。

她这次也这么写了:“元郎,疾风骤雪,万望保重。多添衣添食,谨防伤病。相思不可一言道尽,望君安。”

第三日的时候他才回信,无关风月,只是一腔的男儿热血。

“元娘,你哥哥说朝廷动荡,正恰逢时机,而南康再进犯,边关难安。我孤身一人来到江宁,一介麻衣虽能得府上青睐,但仍有负期望,盛世太平需我辈万众其力。我欲同大军北上抗敌,他日凯旋也算不负所托,只是此战遥遥无期,只怕来不及赶回江宁与你结亲。不过你放心,来年雪化我定归家。”

这封信上还是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安锦歌虽然教他习字已有小半年,但好似没什么成效。

只是丑得自成一派,也算是颇有特色。

安锦歌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腰上的玉佩摔碎分了一半随信送回去,然后停绣嫁衣,开始学着理家了。

她给张元青回信,那信上只有一句话——“我等你。”

张元青把那枚玉佩放进护心镜里就跨上战马出发了。

捷报不断的来,先是张元青的赫赫战功,后来慢慢地就听说他已经升为大将军。

他到处对战友说他有个妻子还在江宁等他,说他们以后要云游天下,相守一生。

正月初九,江宁的雪更大了。

北方战事吃紧,安锦歌在院子里摘了两株梅花,整整三十天没有收到张元青的回信,只听说南康增兵到三十万,而我军粮草殆尽。

安府上报朝廷,愿意捐出半贯家财整三千万两黄金,得了个忠义之名,可是还远远不够。

难民一波一波地涌来,城门外堆满了冻死骨,疫病蔓延,安夫人忧心冲冲地站在门前看雪。

“老爷,好大的雪,我们……不如再捐些粮食送到城门去吧?”

粮食和棉衣一车一车地送去,更多的难民也往着江宁而来。

到处都是饿殍、是吃人的怪物、盘旋在天空的秃鹫。

哀嚎遍野——

“娘亲……我好饿!也好冷……”

“求求你们!别吃我的孩子!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就能到江宁!安府那么有钱,就在城门施粥!我们都能活下去的!”

“安府已经没钱了!他们没钱施粥了!”

“拖开她!反正你孩子已经死了!吃掉又何妨!”

大雪铺天盖地,她看见孩子的血一寸寸的从雪地里蔓延开,慢慢地就凝结成鲜红的冰了。

第三十四天了,张元青还是没有回信。

木窗撑起来,粗雪浸湿了灯笼纸,廊下的大红灯笼忽闪了两下,忽地灭了。

城门破防了。

战事吃紧,皇帝没有精力赈灾,甚至连江宁的百姓都背叛了安府。

冬月十二,城门开了。

安锦歌听着府外起义的难民想,人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他们冲破了城门,口口声声说安府敛着不义之财却不愿赈灾,完全忘了从前是怎么跪着感谢安城材,也忘了江宁到底是怎么富庶起来。善恶从来不分家,阳光太盛了,阴影也随之茂密起来。

谢陆离就站在安夫人身后,看她声嘶力竭地解释安抚,然后被一枚石子打破了头。

她被丫鬟护着,慌忙躲进了门。

有个骨瘦嶙峋的男子突然道:“我看之所以有这么一场雪灾,全是因为他们安家太有钱!这世道这么乱他们凭什么还能吃穿不愁?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所以才会有天道降下惩罚!”

他森森地盯着气派的安府牌匾,道:“献祭他们,让他们弥补自己的过错!”

安锦歌梦到了张元青。

庭前池子里一株睡莲开了,散发出幽香来,她低头去看,能看见青年倒影在池水中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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