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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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相谈不错,曹举毕竟年纪大了,在陈忠多次提醒后不得不让张西阳告退,命人安排好食宿以待明日候旨。
天色已经全黑,宫门已闭,因此陈忠将张西阳安排在了南宫的一所偏殿内,看看铜镜中的自己,来不及洗的一路风尘让原本就不帅气的脸更显得平凡,倒也不是难看,属于耐心看得那种类型。脚上得皮靴早已经看不出原本得颜色,裤腿上还有被划破得洞,身上得罩甲十几处刀痕枪印分外显眼,最完整得便是头上得宽檐笠帽,毕竟是送信,战时的铁盔重甲便留在营中交由铁匠修补,细细打量下来怎一个憔悴了得。
外面有小黄门敲门,得到准许后抬进来一个大桶,热腾腾的洗澡水,这是陈忠特意吩咐的,小黄门也不敢怠慢。
褪下征衣,躺在浴桶里,没有花瓣但是撒着皇家的秘制解乏药包,不算好闻也别有一番味道,张西阳把白毛巾盖在脸上,靠着桶,很快便睡意上涌。
恍惚中依稀又回到了丛林,山地,还有那红河滩,遍地的鲜血,分不清是袍泽的还是敌人的,满目的残肢断臂,他又看到了吴全在最后一刻的怒吼,将手中的直刀用尽全力插进对方身体里,双目绝眦似裂,紧咬的牙泛着点黑黄,但是张西阳再也不觉得吴臭嘴的嘴巴臭了。
“张西阳,别给老子丢人!”吴全大吼着。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泪从张西阳的眼角不经意又控制不住的流出来,他知道这是梦,可是这梦又为什么这么真实?真实到不想睁开眼。
吴全从军三十多年,靠着军功一步步走到一卫都指挥使的位子。吴全外号吴臭嘴,一方面确实是嘴巴臭,另一方面也是嘴巴毒,手下的兵但凡挨过训的没几个没被骂哭的,但是爱兵也真的是爱兵,梓州卫上下对这位都指挥使是又爱又恨。
张西阳分入梓州卫没多久便被调到亲卫队,吴全看着分外喜欢。
亲卫队的队正是吴全的小侄子,吴雍,家中表兄弟中排行老五,上面的四个哥哥两个早夭一个学文,一个战死,战死的便是吴全的亲儿子,然后吴雍便被吴全当成亲儿子看,也就成了整个梓州卫最惨的人没有之一,张西阳来了之后一跃而上将吴雍挤了下去,一度被吴雍看成了救星。
后来才知道这位吴都指挥使也是汾州军中出来的,二十五年前还是自己父亲张端文手下的兵。
吴全甚至直接让比张西阳大八岁的吴雍与其拜了把子,并且要求其好好照顾。
只是红河滩一战亲卫队活下来的没几个人,吴雍在吴全战死之前便被敌兵砍了脑袋,直到最后尸骨都没有找全。
张西阳抱着毛巾捂着脸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即便是受伤的猛兽听的都心惊,殿外的小黄门不知所措,这种哭声根本不似人声,哪怕很多人犯错被大太监上官收拾的死去活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时也远没有这种共情的感觉。
有机灵的赶忙去报告陈忠。
张西阳压着的声音时而剧烈时而断续,把几个小黄门都听的眼睛发红。
不一会儿陈忠来了。
没有敲门,更没有进去,就这么听着。
陈忠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是他的外甥,陈忠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后来自己在宫中有点出息,皇帝特许他过继了一个孩子便是他的大外甥陈有义。
男儿志在军旅,陈忠也很欣慰,可是第一次出征刚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晚间吃饭吃着吃着便哭了出来,跑回房间把自己关了起来,陈忠记得,就是这种哭声,哪怕不是也差不了多少,终归是一样的感情。
后来陈有义陆陆续续又立了一些军功,从一个小兵升到了什长、队正到团率,陈忠原本打算着外面历练历练便调回禁军,为此第一次求曹举想走个后门,沙场的正常就是意外,倒是把曹举逗得笑他,并答应他第二年便调到禁军当个旅率掌千人,陈忠盼星星盼月亮,每天都觉得这日子真美,有盼头。
可惜没过半年,,陈有义得衣甲被人送了回来,军士说陈团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侦察遇到了西夏人得大队骑兵试图突袭大军粮草,为了掩护传信之人一整个队一百多人全部阵亡,但是西夏人被闻讯敢来的大军追着留下四百多具尸体,可陈团率被恼怒得西夏人砍成了渣,连一个部件都拼不出来,只能带回一些穿过得衣甲。
陈有义的遗物被分成俩份一份入忠烈祠,一份入陈氏祠堂受香火祭拜。
当晚陈忠哭的像个无助得孩子,便如现在得这般声音。
“唉,让他哭吧,好生候着便是。”
说完摇摇头走了。
月光不甚明朗这让陈忠得影子显得很破碎。
回到曹举的寝殿乾清宫的时候曹举还在等他,睡不着,不管是来自前线的忧心还是国内隐藏的暗流。
“陈大伴。”
“老奴在。”
曹举又似乎有些不确定,斟酌之后问道:“你觉得柯儿说的去往方州从军可行否?”
陈忠急忙说道:“回皇爷,老奴岂敢随意评论赵王之事,请皇爷明察。”
曹举苦笑一声:“你个老货啊,让你说便说,如此小心算的什么?你我相伴六十多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忠微微动容,感慨自己确实老了,随后拜谢完才说道:“回皇爷,老奴以为赵王自请方州还是一片拳拳之心的。”
曹举指指陈忠笑道:“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朕是贼,你陈大伴也是贼。”
“朕就不信你看不出柯儿想的什么,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卒子能干什么?等他能干什么的时候得多少年?”
“他这话里有真心,但是那是冲动下的真心,朕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的又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位子?他知道胤儿不喜他认为他太过刚强,所以这话是说给朕听的。”
“朕看的开,也无可厚非。”
陈忠等曹举说完端起茶之后才说道:“皇爷烛照万里圣明四海,老奴细细思量方才惊觉,皇长孙有此心思急智当是可为之人。”
“就是委屈了胤儿啊,四十多年太子,身体又不好,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皇爷当然是,对于整个大郑来说皇爷不仅是好父亲还是好皇帝,若无皇爷统筹兼顾大郑恐有四分五裂之危啊。”
“好了好了,”曹举摆摆手,又问道:“张西阳呢?听说哭的很惨?”
陈忠的表情瞬间变得落寞一闪而过说道:“是啊,不似人声,几个小宫女都被吓着了,老奴听了心里都感觉不是滋味。”
曹举沉默了,叹口气说道:“朕知道,知道。有义那孩子不错,朕见过,虽说长相平平,但是一看便是忠义之人,想当初还抱过胤儿,这一晃眼过去都二十多年了啊。”
“二十二年又五个月。”
随即便陷入了沉默。烛火摇曳,晃着影子。
夜已经很深,小黄门添烛油,即便万分小心脚步声还是那么刺耳。这刺耳也打破了沉默。
“朕把他留在了禁军之中便是觉得此子和有义这孩子有六分相似,见解挺好虽说还显稚嫩但是十几岁就有这种眼光属实大才,又是忠良之后,更加上谈吐不凡,不像那些小军官杀敌是把好手见了朕话都说不利索,就凭这些个此子将来就注定差不了。此子看得出来重恩,你提提他,将来有个照应。”
陈忠大礼参拜,已经呜咽:“老奴何德何能得皇爷如此垂怜,老奴谢主隆恩!”
曹举走下床榻,颤颤悠悠的,扶起陈忠,拍拍手说道:“朕六岁的时候你便跟着朕,期间多少风雨险情,到如今咱俩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不容易啊。”
“朕登位九尊,称孤道寡,可是有你陈大伴在朕便有机会不孤不寡。这么些年了,朕知道你难受,你把你陈家几乎所有的子侄前前后后六十多人都送上了站场,可是能回来才几个,就算回来了不是伤就是残,荣军院的陈田不就是你的远方侄子么,算是最好的了吧,但是依旧少了一个胳膊,是朕对不住你啊!”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但是每次都让陈忠感觉到无比暖心哪怕曹举只是叹口气没有一滴眼泪的复诉一番,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这样屈尊跟一个太监解释呢,陈忠觉得值了。
曹举在陈忠的搀扶下重新坐回床榻,曹举边在陈忠的服侍下边说,陈忠便边忙边听,听着这个四十多年老皇帝最后的固执与期望。
“可是眼下咱还有事情要做,东南不管是表面上还是实际上得都是平定了,这样一来就只剩西北了,再给朕三年,修养三年,等东南缓过力来朕就可以调集四营十五军,还有几十万民夫,收复永定,那时候朕就可以厚着脸皮去见列祖列宗了。”
“大郑缺人才,什么时候都缺,朕需要很多很多的人才来帮朕,十年了啊!”
陈忠耐心的给曹举掖好被子,复土这已经成了曹举的心病,这十年来每过一段时间被会絮叨一番。陈忠不理解这种执念,“陛下该就寝了。”
曹举笑了笑,挥挥手转身睡去。
除了殿的陈忠望着沉如水的夜色也是微微展眉,最难得时间都过去了,还怕什么?
夜里提着灯笼的小黄门和宫女都捏着步子,巡视的宿卫一边心里吐槽着一边把眼睛挣的大大的,偶尔有虫鸣惊起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忠来到张西阳所在的偏殿外,听着已经睡熟的呼吸声,不可察觉的擦擦眼角的泪滴而后微微一笑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