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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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耀宗近来郁气重重,他的钱实在是不够了。
他之前积攒许久,攒下一顿西餐厅的饭钱,可偏偏对孟银月谈到乔远堂失恋的话题,搅动了对方心里万千个小心思,哪里还有心思再陪他吃饭?其间大概还暗示性地提到了百货店新上的羊毛大衣不坏,汤耀宗再凑不出买大衣的钱,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话题错开,孟银月也就兴味索然了。
这之后,孟银月似乎也嗅出一些汤耀宗经济窘迫的气味来,一连几天都没有联系。
汤耀宗心里思念她,往她所住的公寓楼里挂电话,四五次里好不容易接通了一次,对面的孟银月冲他冷哼道:“看你给我报的假信!我说你那长云妹妹拿什么本事迷住人家,人家可是一个月前就有了过从甚密的同校女友了!都是你那套说辞,害我在朋友跟前丢了好大面子!”
这一通抢白直把汤耀宗说懵了,当下也没有细想话里的内容,只想着先说好话把人哄好再说。
还不及开口,那边凉凉的声音又响起道:“行了,我最近也忙得很,你总是挂电话来也未必有人接,等我得空了再联系你吧。”说罢,径自将电话挂断了。
一通电话,汤耀宗竟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只听了两句冷言冷语并一串盲音,心里一阵火起,也气得把话筒子摔回电话上。
经济上入不敷出,本就令人蒙上一层失意,如今再看女友的态度,竟透出几分因自己没钱而要疏远的意思,不免又是第二重的失意。可他自小也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失落沮丧之后,很快便生出愤怒不甘之感。
心道,她果然是看重我的钱,想借此冷淡我,逼着我先开口说分手呢!只是我经济上的短缺是暂时的,还能一辈子都如此吗?我偏要占着这男友的名分!等家里的生意到位,寄来的钱款只多不少,我倒要看看她会如何后悔,如何向我低头呢!
这样想着,固然觉得绷紧的心口松缓下来,可心里那一口郁气,还是盘桓不去。
汤耀宗也学着电话里冷哼一声,想,她大概是觉得没了她,我便无处排遣寂寞了罢?哈!那她可真是想错了!
思及此,竟重新提起了电话听筒,熟练地播出一串号码,几句谈笑后道:“好吧,那我等着你。”
不出十分钟,由余万程领头的三位先生便踏进了小院大门,刚行至客厅,一看见倚在二楼栏杆处的汤耀宗,当下便摘了尼帽子冲他遥遥点着,招呼道:“你瞧!你一通电话,我饭也不吃,立马就出门看你来了,够不够意思?”
汤耀宗冲三人一拱手,掀了掀嘴唇扯了个丧气的笑脸,道:“自古有云,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这倒是句真话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上了楼梯走进汤耀宗的起居室,大喇喇地落座倒茶了。
余万程脑筋最活络,一句话便听出了这个冤大头是为情所困,打趣道:“我当初是这么说的?爱情游戏顽归顽,就不该交什么女友,花大钱花心思,人家还未必领情,凭白束缚了自己。”
后半句话真是说到了汤耀宗心坎里,可前半句却是头一回听到,怪道:“这话怎么说?不交往女友,那‘爱情游戏\''又从何顽起?岂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余万程的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却只笑着不说话。还是边上正牛饮的张小栋嬉笑道:“汤兄误会啦,你没有体会到爱情游戏的好处,盖因你找错了对象哩!”
汤耀宗更是奇怪了,可笑道:“谈爱情的对手方,自然是找我中意的,这还有对错吗?我倒要听你说说什么是正确的对象,要我说,这对象我不喜欢,那就是错误的!”
那张小栋一脸你有所不知的神色,神秘兮兮道:“像密斯孟那样的,因为生了张漂亮脸蛋,心气儿多么高!可你想想,这世上漂亮的女子又何其多?不独她孟银月一个人呀。譬如那些胡同巷子里,就有许多漂亮又可怜的姑娘们,等着你去解救啦!”
他说到“胡同巷子”,汤耀宗便有些意会了,本能地抵触道:“那种腌渍地方的女人,怎么能和银月相提并论!何况我等体面人,也不屑与娼、妓深交!”
他这句抢白中带了点厉色,张小栋一时不敢再接话,悻悻地缩了回去。还是余万程淡笑了一声,开口道:“汤兄太过言重了,并没有人要你去深交啊,我们不过说,那里是个排遣寂寞或打发时间的好去处罢了。”
他徐徐道:“不过你说不屑与娼、妓深交,我却要反驳一句。你道这世上生来贫困的女孩子,是自愿去胡同里讨营生的吗?不过是没办法罢了,这已足够可怜了。又如今社会提倡人人平等,你非但不去帮一把,反而还要讨伐奚落,未免显得你这个体面人,太没有肚量了。”
他这一番话,直接把“众生平等”的论调摆了出来,汤耀宗没法大加批驳,原本拧着的眉心也缓缓松了开。
余万程见他态度松缓,又加了把火道:“另一个更实际的原因,无非就是钱了。汤兄和密斯孟交往几个月了,大概心里有数,你为她花几十块几百块地请客跳舞买礼物,她对你的态度如何呢?可那些胡同里的姑娘们,不要说几十块了,你给她一块钱,都能让她谢你一整天了。”
汤耀宗此前从没接触过胡同里的人物,当下只觉得价钱低廉得惊人,就是影剧院看场电影,都不止这个价钱了。又想,设若我花一块钱,就能在胡同里找个人聊上大半天,那还有比这更实惠的娱乐之所吗?
这个念头闪过,已然有些意动了。
桌边,余万程和张小栋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再次施施然地道:“这样吧,我们三个本就打算今天去转一转解解闷的,不如你也加入一个。你是生客,就不用你出资,要是聊得上呢就聊两句,要是聊不上,就当换个地方喝茶了。”
汤耀宗的意志,本就缺少坚定,何况三个人联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诱哄,哪里招架得住?不出几分钟便收拾停当,一行四人出门去了。
而胡同里的姑娘不比念过书的女子,见识也很浅薄,总是客人说什么都觉得新奇,言语间也都十分殷勤奉承,汤耀宗这一去,竟去出了一点兴味。又出资颇廉,便约好了第二天早上再去。
翌日一早,汤耀宗难得早起了一回,刚下楼便碰上正用早饭的顾长云,下意识就是一阵心虚。
然顾长云听见声音,已抬头看见他了,惊奇道:“好稀奇,今天是休息日,你竟起得这样早。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汤耀宗压了压头上戴的尼帽子,已遮挡自己闪烁的眼神,扯谎道:“今天白天有一个讲座要听,晚上还要会朋友,大概很晚才能回,你不必给我留晚饭了。”说罢,匆匆地就迈过大门离开了。
他说是去听讲座,顾长云当然信以为真,也就不多在意,吃完早点后自顾自地出门。
为了那张货品清单,顾长云这三天来几乎逛完了大半个北京城,借着买东西的由头四处赏玩,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而清单上的物品也大多买齐了,只差一样手工毛围脖,因是开在附近胡同里的老店,便留到了最后采买。
她就着门牌号左拐右拐,找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是一处藏在犄角旮旯的店面,连块招牌都没有。通常在客人里过分有名气,或是只接熟客生意的店面,大多都是这样。
顾长云按顾太太的要求挑了面料,那老师傅便动手做起来了。等他缝完还需要些时间,顾长云便坐在店面外的小竹椅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这一看,竟看见了汤耀宗的身影!
距离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说那是耀宗,也未必尽然,可他身上穿的衣服实在和耀宗今日的穿着一模一样,世上不能有这样巧的事吧?并且他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成群结队般走在一起。
顾长云还当自己看错了,惊讶地站起身来想走近几步,一个晃眼,那几个人便拐弯进了一处院门里。再看那院门口,一个妇人端了个脸盆出来泼水,片刻后,又进去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既不像是用饭的餐馆,更不像是个办讲座的场所。
顾长云心里狐疑极了,正巧那老师傅请她挑选围脖上的纽扣,她便重新站回到窗边。选了个素雅大方的珍珠钮后,手指向那院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打听道:“那地方是做什么的呢?”
那师傅眼睛瞪得铜铃也似,打量了她一眼后随即小声数落道:“快别问,快别问!我看你是个好人家的小姑娘,怎么好奇心这么重,那种地方也是好瞎打听的吗?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哩!”
顾长云被他一副长辈说教小孩子的口吻说懵了,下意识道:“怎么了,为什么不——”那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脸上烧起一片窘迫的薄红。
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那究竟是一处什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