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014章磐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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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学林皱眉:“筝儿慎言。切勿在外说这些话!”
虽不许云筝这样说,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三年前,苏蒹将那块四五丈高的湖石运至上京,陛下看后大喜过望,认为这是天降祥瑞、佑我大启,于是下诏将此巨石封为“磐螭侯”,同时命工部选址建造磐螭行宫,以安放圣石。
如今行宫已建造完毕,永康帝决定驾幸磐螭宫游赏,并下令朝中二品以上大员携家眷前往,共同拜祭圣石。
巳初时分,禁军铁骑先行开道,仪仗队将永康帝和皇后驾撵拱卫在中间,帝后着龙凤衣冠,乘玉辂出了玉津门,千乘万骑随帝驾向西出发。
磐螭行宫位于内城西北新阳门外,占地近千亩,其中建有亭台楼阁、馆榭厅堂,遍养珍稀花木和鸟兽,极尽奢华。为了彰显浑然天成的自然野趣,匠人们还在其内开凿芙蓉池,引汾河中水注入其中,沿岸叠石掇山,充满诗情画意。
队伍行了约一个时辰方到行宫。
云筝坐了一路马车,早已憋闷不已,刚下车就拉着宗不器道:“哥哥,我们去找奚东流和采薇姐姐。”
“筝儿,”云学林叫住她,肃容道,“陛下御驾在前,今日你需谨言慎行,不可放肆。”
云筝扁了扁嘴,轻“哼”一声:“不找就不找嘛!”
“稍后参拜完圣石,陛下会赐午宴,晚间还有歌舞演奏,爹爹不在身边,你要跟紧哥哥,知道吗?”
云筝惊得瞪大了眼睛:“爹爹,我们今日还要住在这里吗?”
云学林点了点头。
从行宫正门进入,向北穿过几座殿宇,便到了薄霄楼,再往前走数十步,有三层七十二级台阶,拾级而上,可见一方青石祭台,祭台之后矗立的便是圣石。
那石外观嶙峋多姿,其上遍布孔洞,平整处还有自然形成的纹路,远远望去,竟真像是龙纹样式。
圣石西侧数百步之遥,矗立着一座五层高的殿宇,名为眺嵚阁,殿顶高度几乎和圣石持平。永康帝站在顶层的阁中四面观望,行宫的景致尽收眼底。
诸皇子率朝臣们在祭台前依礼参拜完毕,又登上眺嵚阁向皇帝跪拜,有阿谀之臣急不可待地献上诗作,请陛下点评。
永康帝听了诸多溢美之词,意气风发地鉴赏一番,忽然笑道:“太子、承望,尔等受教多日,可也有诗作献上?”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
永康帝并未深责,只道:“回宫之后,每人交一篇赋上来,太傅也帮朕看看,朕的这两个皇子文采如何。”
三人应声道是。
午宴后,陛下带众臣游园,令年轻人散了自去玩赏,还道:“这磐螭宫西北有一片围场,今日谁能狩得最多猎物,朕重重有赏!”
众人领命离开。
另一边,朝臣家眷们已分配好了宫室厢房。
云筝在房中待不住,急吼吼拉着宗不器地出了门。刚走出素云阁,见奚东流身穿靛青色窄袖胡服,大步流星迎面走来,神采奕奕道:“云筝,我去猎几只野味给你烤着吃!走!”
“我若想吃,哥哥自会猎给我,”云筝昂着下巴,小脸神气十足,“采薇姐姐呢?”
“我阿娘坐车久了身体有些不适,妹妹在房中陪她。”奚东流说完,拍了拍宗不器的肩膀,“我们去比赛,看谁猎的多!”
宗不器眼都没抬:“不比。”
“为何!”奚东流不满,故意拿话激他,“难道你怕输给我?”
云筝一听这话便气,“哼”了一声:“我哥才不会输!”说着斗志昂扬地扯了扯宗不器,“哥哥,跟他比!”
云筝兴致勃勃要看比试,宗不器只好随奚东流去围场。
二人在场外挑好了马匹和弓箭,宗不器上马,将云筝安放在身前,从围场东门进入,和奚东流分头各自狩猎。
此刻正是日跌之时,西方斜阳照进林中,虫鸟啾鸣不止,小兽跳跃其中,宗不器忽然道了声“坐稳”,张臂拉弓,瞄准了一只野兔。
云筝顿时尖叫着捂住眼睛。
“嗖”的一声破空利响,那箭斜斜钉在了泥地上,兔子早已被惊得钻进草丛中。
宗不器叹了口气。
在云筝三番两次的惊动之下,宗不器屡屡射空,于是无奈地问:“你到底吃不吃了?”
“哥哥,这怪吓人的……”云筝眨巴着眼提议,“我们去吃奚东流猎的吧!”
宗不器无语望天,片刻后勒缰转向,去和奚东流会合。
奚东流已颇有斩获,但都是些兔子、山鸡之类的小兽。他一心要和宗不器比赛,四处转着找更大的猎物,忽见前方大树下卧着一只斑鹿,忙张弓搭箭瞄准,箭飞出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娇斥:“不许射!”
奚东流手臂一哆嗦,箭枝射偏了几分,直直地钉在了树干上。
转过头,惊讶道:“你们竟一只也未猎到?”
“我哥哥不喜杀生!”云筝辩解,说完又指着树下那只鹿,“它肚子里有鹿宝宝。”
那鹿正惊恐地睁大双眼,挣扎了一下,却站不起身。
三人赶到近旁下马察看,它的肚子确实异乎寻常地大,后蹄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伤了,地上流了一滩血。正思量着如何处理,忽听背后传来人声:“息影,着人将鹿抬出去治伤。”
转过身,见太子纪承嗣高坐马上,忙拱手行礼。
纪承嗣下马,摆手道:“不必多礼。尔等心慈仁善,本宫这是第二次见了……”突然神色一滞,转头对侧后方抬手,“二弟不可!”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锐利的箭簇泛着幽幽冷光,擦着云筝的耳边掠过,直直钉在了斑鹿的腹部。
宗不器瞬间回过神,一把将云筝拉到身后。
她的左耳外廓被箭簇划破,冒出了血珠,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吓得张着小嘴,愣愣地不会说话了。耳朵上火辣辣的痛感袭来,嘴巴一瘪,眼中霎时涌上泪花:“哥哥……”
宗不器微微蹲身,将她圈在身前,轻轻拍抚,面上却一派冷凝,眸色寒厉地盯着打马而来的人。
二皇子纪承望身穿绀青色衣袍,长眉入鬓,狭长的眼梢吊起,桀骜又轻佻地瞥向树下站着的四人,悠然下马,对太子随意拱手,慢声道:“皇兄。”看着地上已经死透的斑鹿,皱眉轻啧一声,“皇兄说得慢了。”
纪承嗣沉着脸不说话。
纪承望挑眉:“既是我猎的,那我便带走了。”挥手命侍卫将斑鹿收起来,忽地瞥见奚东流身后的马,嗤笑一声,“东流,你常与皇兄在一处,射猎的功夫也退步了,竟只得了这些!”
“比不得二皇子殿下!”奚东流面色愤愤,眼中冒火。
纪承望嘴角微勾,转身欲走,忽又停下,沉着脸看向宗不器:“大胆!你是何人?见了本殿竟然不拜,江留——”
侍卫江留应声走到宗不器身后,举着剑柄向他的膝弯拍下。
“住手!”纪承嗣沉声喝止,温润的面上显出几分怒意,“你眼中可还有本宫这个太子?还不退下!”
江留怯怯地看了眼太子,又转身看着二皇子,手臂举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纪承望阴着脸,抬手示意江留退下,对太子微一拱手:“臣弟怎敢无视皇兄,臣弟告退。”说完翻身上马,掉头便走。
宗不器突然俯下身,轻声道:“蛮蛮,闭眼。”
云筝眼里包着一汪泪,委屈地看着他,抽泣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少顷,听到不远处传来拔剑声和惊呼声。
“殿下!”
“保护殿下!”
纪承望一手捂着侧颈,一手勒着马缰,掉转马头,阴鸷的眼神望过来。
宗不器正将手里的弓放下,抬腿向他走来。
目不斜视地越过纪承望,走向其身后七八步之遥的一棵大树,将树上的箭拔下,又走回纪承望身前,单膝跪下,呈上手中之物。
一条通体油绿的蛇。
足有一条手臂那么长,被射穿七寸,吐着信子死透了。
纪承望惊得差点没叫出来,瞬间勒紧了缰绳,马儿跷起四蹄,长嘶一声,躁动不安地踱步。
“惊着二殿下了,这猎物就送给殿下了。”
宗不器神色漠然,抬眼凝住纪承望,眸中一片锋利之色。
纪承望颈侧有一道红痕,却一点皮都没破。高坐马上,眉峰压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盯了宗不器半晌,终于掉转马头离开。
宗不器起身走回云筝身前:“睁开吧。”
“你放肆。”纪承嗣皱眉道。
宗不器跪下请罪,神色却一派坦然。
他的脊背挺直,明明是跪在地上,比旁人都矮上几分,身上却隐隐透出一股倨傲之气。
纪承嗣有心斥责几句,转头瞥见云筝的眼眶还红着,耳廓虽已不再流血,到底是个伤口,且少女伤在头面上,终归不太好,于是也不再计较宗不器的失礼:“罢了。带令妹回去处理一下吧,处理完来春喜阁找我。东流,你随我回去。”
二人口中应是。
宗不器骑上马,带云筝离开。
云筝来时兴致盎然,回程时却一言不发,精神萎靡地坐在宗不器身前。待回到素云阁,净了脸、抹了伤药,仍然不似往常欢闹。
宗不器思量片刻,向院中侍者要了点东西,然后带着云筝出了门。
“哥哥,我们去哪?”
“去放纸鸢。”
云筝双眸微微亮起,稍稍有了点精神。
行宫的东面是芙蓉池,占地极广,池中心建有一座水榭,此刻一群贵女正聚在榭中观赏闲聊。池岸山石林立,遍植花木,一步一景。
宗不器带云筝走到岸边一处开阔之地,将手中拎的木棍、彩纸等物放好,取出匕首将木棍劈开,修成细条,绑成十字状。抬头见云筝看得目不转睛,似乎已忘了方才的惊吓,不由抿唇,吩咐道:“剪几个纸条。”
云筝一双杏眼亮晶晶,兴冲冲看他一眼,拿起剪刀便上手了。
宗不器将纸裁好,裱糊在十字的四个点上,又将云筝剪的纸条贴在纸鸢两侧,在木架中心栓上丝线,一个简单的纸鸢便做好了。
云筝兴奋地拍手:“快让我试试!”拿起纸鸢端详着,“要是能画点东西就更好看了。”
宗不器无奈摇头,捡起剩下的细木枝和彩纸,用火折子引燃,将木枝的前段烧成焦炭,递给云筝:“画吧。”
云筝笑吟吟接过炭枝,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一只娇憨浑圆的斑鹿:“哥哥,好看吗?”
原来是在为那只母鹿难过。
宗不器摸摸她的头:“去放吧。”
云筝将纸鸢高高放起,手扯丝线,在芙蓉池岸来回跑,清脆的笑声引得贵女们纷纷起身,站在水榭台边仰头观望,不时地用手指点,于是云筝笑得更加得意了。
等她玩够了,宗不器将她带回素云阁,交代了几句,便去了太子那里。这一走,就是近两个时辰,太阳快要落山了,宗不器还没回来。
云筝在房中待得无聊,便想去找采薇,正要出门时,一青衣女婢忽然过来传话:“云姑娘,奚姑娘有事要和您说,让奴婢请您去芙蓉池边赏玩叙话。”
云筝跟着女婢出了门。
因今晚薄霄楼中有歌舞演奏,在外游赏的贵妇娇女此刻正相携归来,欲回房梳洗,好参加夜宴。
云筝心头一动,忽然问那婢女:“采薇姐姐今日穿的衣裙是何颜色?”
婢女笑道:“奚姑娘今日着淡粉色短襦和水蓝色下裙,外罩藕荷色披帛。”
云筝点了点头。
她今日在行宫外下车之时,曾打眼瞥到过采薇,确是如此。
非她疑心病重,只是采薇姐姐平日最是温顺守礼,贵女们都在往回走了,她却逗留在外,还将自己叫出去,这事不大像是她会做的。
但那婢女所言不差,云筝便不再多言。
走了很远,终于到了芙蓉池东岸,此处靠近行宫外围,显得有些冷清。
青衣婢女伸手指着一处道:“云姑娘,奚姑娘在那里。”
云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池上架设了一座南北向的吊桥,那桥由木板搭成,宽度可供两人并行通过,长约三四丈,两端连接着岸上的湖石。
采薇就站在吊桥正中间。
云筝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不由眉间轻蹙,正迟疑不定,又听那婢女道:“姑娘,奴婢先行告退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吊桥一端的湖石中间被凿成了石阶状,沿石阶上行,在顶端有一丈见方的青石台,云筝在石台上停住了脚,扬声喊道:“采薇姐姐!”
采薇没有应她。
晚霞照得池面一片金光,有些晃眼,云筝依稀看到采薇抬手抹了抹眼睛。
难道在哭?
她有些担忧,便不再喊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吊桥两侧的绳网,向中间走去。
无意间偏头扫了一眼水面,顿时心惊肉跳,这吊桥竟如此之高!再不敢垂眼,只盯着采薇的背影,再次喊:“采薇姐姐——”
采薇仍然未应,双肩抖动着,似乎真的在哭。
云筝加快了脚步,就在她快要到达吊桥中间时,采薇忽然开始用力向前跑,随着她的跑动,原本稳稳的桥开始摇晃。
云筝惊呼一声蹲了下去,坐在桥中间,用力扒着两侧的绳网,白着脸,眼睁睁看着采薇跑到对面青石台上,继而跑下石阶,转瞬不见了踪影。
这吊桥则像秋千一样左右荡起来,云筝惊声尖叫着大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