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血浓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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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戴一顶黑色皮帽子。
王加根以为找错了人家,正欲道歉,却见那男孩儿走路一跛一跛的。大伯厚仁的小儿子不是瘸子么?
“你是小川吧?”王加根试探地问。
男孩儿疑惑地打量着他们,点了点头。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正是加根他伯母。虽然王加根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又全然不是加根记忆中的伯母。
她头发白了大半,而且泛黄,如冬日的稻草一般,没有光泽。脸上满是皱纹,松弛的皮肤,眼睑下的泪囊陷得很深。眼珠也成了灰黄色的,看上去似乎没有睡醒,在打瞌睡一般,没有精神。
十几年光阴,怎么把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雕凿成这般模样?
女主人用地道的四川口音招呼王加根一家子进屋,又朝里面大声喊着“厚仁”。
王厚仁搓着满是面粉的手,急匆匆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老弟兄四人中,只有他和厚义相貌比较相象,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看着他身上那件满是油污的蓝色短大衣,以及脚上过于肥大的解放鞋,加根猜想,大伯的家境并不怎么如意。
见到王加根一家三口,王厚仁甚感诧异,忙不迭地拿凳子,叫他们坐,又去找杯子泡茶。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地打开:“这是你三叔带给我的好茶叶。香得很呢!我一直舍不得喝。”
接过茶杯,王加根看到里面泡的是茉莉花香片。从汤色看,已经很陈了——那茶叶至少放了一年以上。
王加根品着这“好茶”,和方红梅一起在屋子里转了转。
两室一厅,没有厕所,厨房是在后面加盖的。虽算不上宽敞,但收拾得比较干净整洁。见厨房里有两簸箕搓好的麻花,案板上还有和好的面团,王加根问他们是不是准备炸麻花卖。
“卖啥子哟?自己吃还不够呢。”女主人笑着说。
江汉农场过春节有炸麻花的习惯,正如王李村过年时,人们喜欢炒花生、炒蚕豆、晒红薯片、炸年糕一样。
王加根问怎么不见大川和堂妹燕子。
“都在上班,没回。大川让你三叔带到汉南去了,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燕子在重庆打工,商场营业员。他们没你聪明,读书读不进。唉,没办法。”王厚仁虽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但明显又有炫耀的成分,“还没去你爸那儿吧?他住在窑厂工棚里,地方没我们这儿宽。你们来了,他那儿恐怕住不下呢。要不,你们就住我家吧!我呆会儿带你们去看看。在我这儿做点儿东西吃了,我再带你们过去。你们肯定没吃午饭吧?”
王加根说:“不麻烦了。我们现在就去我爸那儿,安排停当了,再过来玩儿。”
王厚仁夫妇显出为难的样子。
他们说,既然进了家门,怎么能够就这么空着肚子走呢?但看到王加根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强行挽留。
王厚仁提起地上那个最大最沉的提包,说:“那我就带你们去你爸那儿。”
王加根抢了半天提包,没有抢过来,只得抱起欣欣,跟在后面。
出了砖瓦厂住宅区,见到一个高大的烟囱和巨大的轮窑。轮窑四周,到处是弧形的石棉瓦。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很有点儿古战场的味道。
厚仁说,那些石棉瓦都是用来盖砖坯的。今年雨水多,砖坯不容易干,装窑又比较困难,没完成生产任务,收入没往年高。
他喘着气,把提包从右手换到左手,接着说:“你爸今年自己开荒种园子,赚了一些钱。加叶加花都上学了,一个上小学二年级,一个上幼儿园。加叶聪明得很,期末考试得了双百分。加花不怎么听话,又倔又犟,送她去幼儿园,老是往家里跑。哟,那不是她们是谁?”
顺着厚仁手指的方向,王加根看到在砖场的边缘,有一排低矮的红砖瓦房。房子前面,果然有两个小孩儿蹲在地上。
厚仁扯起嗓门喊:“加叶——加花——你哥哥嫂子来了!”
两个小孩儿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望,又站起身,对着屋里大声喊道:“爸!妈!哥哥嫂子来了。”
王厚义和胡月娥很快从屋里跑了出来。
四个人一起朝这边儿奔走。
这场面真让人感动。王加根放下欣欣,教她喊爷爷奶奶,喊大姑姑小姑姑。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
王厚义说:“真是怪事,昨晚上我梦见好大一片青草地,还有水牛和黄牯在上面啃草,我就知道有亲人要来。也不是信迷信,有时做梦还是蛮灵的。”
他喜形于色,如喝醉了酒一般,话特别多,一路上说个不停。
距那排房子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厚义突然凑近他哥,脸上晴转多云,压低嗓门说:“春芝在那边……”
厚仁顺厚义噘嘴的方向望了望,也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道:“不理她!”
春芝是加根的四婶——厚德的遗孀。好几年没见了,但王加根一直对春芝婶保留着美好的印象。
她待人热情,说话轻言细语,人又勤快能干。与厚德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春芝以前回孝天娘家时,总要到加根家里玩,与加根比较熟悉和亲近。她三十岁开始守寡,也不知现在改嫁没有。显然,春芝也看见了王加根他们这一大群人。她本来提着一个篓子迎他们而来,后来故意耷拉下脑袋,准备绕到另一条道儿上去。
王加根无法忍受这种亲人相见不相认的折磨,突然大声喊道:“春芝婶!”
王厚仁、王厚义和胡月娥先是一怔,继而领着几个小孩儿,默不作声地朝前走了。
春芝听到加根喊她,便停下脚步,抬起头,脸上漾起笑容。
“你来了!”她折回身,迎着加根走了过来,把大半篓子鱼搁在地上,招呼道,“到家里去玩哪。”
春芝讲话用的是潜江方言,王加根听上去感觉很不习惯。他相信春芝婶是能够讲孝天话的。家乡人相见,说家乡话该多么亲切。但春芝不知怎么回事,与王加根交谈时一直用的是潜江方言。他们站在路边,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告辞,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与王厚义住在一起的,有两户人家,都是来江汉农场时间不长,没有分上成套住房的。
路过这两家门口时,王厚义像串街的小贩一样吆喝:“我儿子媳妇来了!”
引得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门,伸着脑袋望他们。
王加根于是掏出香烟,逐个逐个地敬,还不住地点头示意,向他们陪着笑脸。
工棚很低,举手就能摸到房檐儿。随父亲走进家门时,王加根下意识地弯了弯身子。刚伸直腰,又见屋里吊着一个很大的饭架,晃晃悠悠的,差点儿撞着他的脑袋。
十几平方米的堂屋,被桌椅板凳、簸箕、撮箕、筲箕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鸡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板凳上有一大堆脏衣服。没有靠背的椅子上灰尘很厚,还依稀可见鸡粪的痕迹。
胡月娥用抹布把椅子抹了好半天,但已经干在上面的鸡粪,怎么也抹不干净。她于是把板凳上的衣服抱到一边,板凳更是不堪入目。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收拾出一处可供儿子儿媳坐的地方。
“房里坐!房里坐!”王厚义急中生智。
胡月娥茅塞顿开:“对对对,到房里沙发上坐。”
房?房在哪儿?怎么没看见房门?王加根非常纳闷儿。
王厚义走到大门旁边,把大门关上,门后面便出现了一个空空的门洞。钻进门洞,果然有一间长方形卧房。
床是从王李村带来的,加根比较熟悉。但大衣柜、四屉柜和三人沙发都是新添的二手货。四屉柜上搁着一部旧电视机。
王厚义把沙发上的棉絮、军大衣、书包和几双臭袜子拿开,腾出了一片儿可以坐人的地方。
王加根和方红梅也确实累了,相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加叶加花围在他们身边,嘴不闲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是她们学校或幼儿园的事情。她们羡慕地摸着欣欣穿的红皮靴,问那靴子下雨天能不能穿,过不过水。
方红梅把带来的糖果分给她们吃,把带来的香烟、白酒、麻糖和点心一样样地从提包里拿出来,堆放在桌子上。她又送给加叶好几支铅笔和一大摞新作业本,送给加花一些玩具和小人书。当她把刚织好的两件红毛衣拿出来,交给两个妹妹时,加叶加花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们一人抱着一件红毛衣,从房间跑到堂屋里,非要胡月娥帮她们穿上不可。
厚义和他哥厚仁不知从哪儿抬出来一张单人床,挨堂屋墙壁摆好,又找出两块木板镶在里面——这就成了王加根一家三口的下榻之处。
江汉农场过春节,和孝天农村差不多。到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就开始打扫卫生和筹办年货。
屋顶的扬尘,旮旮旯旯的杂物,坛坛罐罐上的污垢,都得彻底地清扫或清洗。赶上大睛天,再把蚊帐下了,把被子拆了,把床上翻个个儿。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筹办年货是从采购开始的。鸡鸭鱼肉、油盐米面、烟酒副食、春联年画、烟花爆竹,还有供奉祖先祭祀天地用的红烛、线香和烧纸。燕子衔泥一般,一样样地把这些东西从市场上买回来,然后进行加工。
王厚义和胡月娥忙得不亦乐乎。
王加根和方红梅也帮他们打下手。
因为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到来,两个老的精神焕发,做事、说话、走路都格外起劲儿。
为了维持这种良好的氛围,王加根一直不好意思向他爸提借钱的事情,甚至幻想着方红梅能够放弃借钱的打算。
加叶加花整日围着欣欣转,教她唱歌、跳舞、做游戏。得意忘形时,就要欣欣喊她们“姐姐”——跟保定的马颖犯同样的错误。
三个孩子年龄相仿,无忧无虑,自然玩得非常开心。但没过几天,小孩子之间又硝烟弥漫,战事不断。为了争夺好吃的、好玩的,加叶加花总是互不相让。再加上欣欣的参与,家里一天到黑哭声不断。
逢到欣欣与两个姑姑发生争执,王厚义和胡月娥自然偏向孙女。加根红梅有时也教训欣欣几句,都无关痛痒,因为她毕竟年龄小一些。
大人的偏袒,助长了欣欣的嚣张气焰。她由被动挨打开始主动出击,有时故意去欺负两个姑姑。
加叶毕竟大些,忍气吞声地让着她。
加花可不愿意受那窝囊气,稍微吃了一点儿亏,就要凭自己身强力壮进行报复。于是,挨了揍的欣欣满地打滚。
王厚义就拿起鸡毛掸子,把加花撵得像燕子飞……
吃饭或者闲下来没事的时候,王厚义和胡月娥就讲述他们来江汉农场这几年的生活,讲他们由不适应到逐渐适应的过程。每次谈起这些话题,他们都要说到春芝。
王厚义说,春芝两年前就改嫁了。男人也是砖瓦厂的,姓吴。改嫁后的春芝,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王家的哥哥嫂子们总是不理不睬。平常上班碰到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她还不许大辉小辉与王家的人来往,想让两个儿子把生父厚德这边儿的亲人彻底忘掉。
胡月娥谈起春芝,更是怒不可遏,气得脸色发白。她说,厚德死后,大家都很同情春芝,接济她,关心她,帮助她,但春芝总是闹神闹鬼,说厚德的阴魂不散,在家里又哭又闹。后来她与姓吴的勾搭上了,想改嫁又不与哥哥嫂子们商量,直到生米做成了熟饭,才通知大家去参加她们的婚礼。
“这也罢了,新社会婚姻自由嘛。再说,她那么年轻,我们未必还让她守一辈子寡不成?但她不该改嫁后,总是糟践你四叔,不该阻止大辉小辉与我们来往。春芝总是在外人面前讲,姓吴的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如何会赚钱,比你四叔强一百倍。其实呢?二百五一个!大辉和加叶在一所学校里上学,小辉和加花也在一个幼儿园里。春芝总是不准他们在一起玩。有一次,加花从家里带了两块蛋糕给小辉,春芝知道后,把小辉死打了一顿。第二天,小辉的屁股都肿了,走路都是慢腾腾了,真是可怜!”
听到这些,王加根将信将疑。春芝怎么会变得这样不近人情?
他想抽个时间去拜望春芝,因为她毕竟是他的四婶,春芝的娘家和他家又是远房亲戚。他这么多年才来汉江农场一次,不去看看春芝婶,似乎有点儿不近情理,也说不过去。
王厚义听过儿子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
胡月娥考虑的却是另一层。她说:“去去也好,免得春芝总是指桑骂槐,说话我们听。她经常在外人面前讲,加根这些年不来农场,不认我们了,说我们有没有儿子媳妇,其实是一个样儿。你们这一来,给我们争了面子,也可以堵堵她的臭嘴!”
腊月二十四上午,王加根和方红梅一起前往春芝家。
春芝和她的现任丈夫都是砖瓦厂职工,与王厚仁住在一个宿舍区,相隔有五六排房子。
王加根一路打问着,来到春芝家门口。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又没有动静,便自己推开了。
客厅里没人。往里走过一个房间,还是没人。出后门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搭有厨房和柴草房。
王加根连问了几声:“有人吗?”
这才从厨房里冒出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件纽扣掉光了的旧棉袄,袄面荡刀布一般,已辨不清究竟是黄色、灰色还是蓝色。他左手提着一个小木桶,右手在木桶里搅动着。见到王加根和方红梅,他惊疑地放下木桶,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他双手不住地搓着。已经露出棉絮的右手袖口,摆着几根布条条儿,布条条儿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那冒着热气的小木桶里,装有半桶猪食。
“你是吴叔吧?我是大辉小辉的堂哥,从孝天来的。”王加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有些紧张,说话速度很快。
那男人先是笑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接着,笑容又倏忽消失,快步走到大门口,扯起嗓子喊道:“大辉!小辉!”
很快便飞回两个小男孩儿。
大辉小辉模样儿变化很大,王加根已经认不出他们来了。两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缩头缩脑的,怕见生人,远没有小时候活泼可爱。大辉脸上似乎有些浮肿,眼角还沾有眼屎。
“去把你妈喊回!”那男人对着两个小孩儿吼道。
大辉小辉很快就转身跑走了。
“你春芝婶打豆腐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你们随便坐。”那男人说完,又回到后院子,继续搅拌猪食,喂猪去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回想起四叔厚德,王加根心里五味杂陈,对春芝婶又多了一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