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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汉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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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学生梁雯的突然出现,在牌坊中学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教师和家属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加根家的什么人。她显然不是方红梅的妹妹——腊梅来的次数比较多,大家都认识。未必是王加根的什么亲戚?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这女孩儿那么大方,无拘无束,坐过席吃过饭之后还不肯走,似乎与王加根特别熟,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大家带着满腹狐疑相继离开牌坊中学,回家享受元旦假期了。

校园里只剩下王加根一家三口和那个女大学生。

天黑了下来。

王加根开始做晚饭。因为中午的团年饭吃得太饱,晚上没什么食欲。可家里来了客人,不做晚餐似乎又不太好,他有点儿纠结。

方红梅看了看客厅桌上的纸盒子,突然来了灵感:“晚上就吃点儿蛋糕算了!免得又去开火。”

欣欣高兴得跳起来:“吃蛋糕!我要吃蛋糕!”

梁雯也表示赞成。

她说,正好可以提前把王老师的生日过了。接着,她非常麻利地把纸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纸盘和塑料叉,又把蜡烛插在蛋糕上。

“有没有打火机?”

王加根忙不迭地到厨房里拿来一盒火柴。

梁雯划火柴点燃蜡烛,叫王加根对着蜡烛许愿,然后又带头唱起了《生日歌》。她先用中文唱,再用英文唱,唱得特别动情,眼眶里泪光点点。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方红梅和欣欣也附和着,一起唱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吹蜡烛,切蛋糕,吃蛋糕,显得其乐融融。

王加根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浪漫地过生日。

“我们同学过生日,都是这个样子!”梁雯显得非常骄傲。

“谢谢你!”方红梅代替老公对女大学生表示感谢。

晚上,梁雯在他们家留宿,睡在客厅后面夹层的小床上。

欣欣只能跟着爸爸妈妈睡大床。

第二天早晨,天气突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早饭过后,雨依然下个不停,梁雯却非要走不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向王加根夫妇告辞。

“等雨停了再走吧!反正已经放假了,你们学校又不上课。”方红梅这样劝阻道。

梁雯背起她的小皮包,执意往大门外面走。

方红梅找出自己的雨靴,要梁雯换上,又拿起家里的雨伞,叫王加根把客人送到花园火车站。

王加根接过那把黑布面雨伞,犹豫了一会儿,又把伞递给梁雯。

他非常抱歉地说:“我昨天酒喝得太多了,人不太舒服,浑身酸软无力,没办法送你。你自己去火车站吧!伞和雨靴你可以放在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交给我小舅子。他叫方敬文。”

梁雯没有接王加根的伞,也没有换方红梅的雨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她顶风冒雨,穿着自己那双半高跟黑皮鞋,一哧一滑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目送梁雯远去的背影,王加根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依常理,他是应该去送送客人的。把梁雯送上车之后,他可以把伞和雨靴带回来——这很简单,也比较合理。可他却选择了逃避,以至于造成眼前这样的尴尬局面。

他是不是后悔了?其实他没有。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一回了,不能够再继续错下去。如果继续感情用事,不仅会毁掉他的家庭,还有可能葬送梁雯的美好前程,害她一生。

送走梁雯,方红梅一直面无表情,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这让王加根比较吃惊,同时,又有点儿失望。

他原以为,老婆会和他上次见到蔡东明一样,醋性大发,大吵大闹,甚至寻死觅活。没想到,她竟然不在乎他与别的女孩子交往。是宽宏大量?还是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

他私下里观察和揣摩了好些天,也没有找到答案。说实话,他大胆包天地与梁雯交往,多少有些报复的意思。

你方红梅不是看不上我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么?你不是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么?你不是遭贱我没有享受爱情的资本和条件么?我偏要让你看看,除了你方红梅,还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大学生崇拜我!

眼见方红梅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他又开始自责,觉得自己的这些小把戏太小儿科、太孩子气了。不论老婆发过什么样的牢骚,在他面前说得多么过分,他也不应该去计较,更不应该用荒唐的行为以牙还牙。她毕竟是你老婆啊!你怎么能够伤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呢?更何况,她还是你孩子的母亲!

自那以后,王加根就主动中断了与梁雯的交往。收到梁雯的来信,他不再回信,甚至很少拆开,有时直接扔进了生炉子用的废纸堆。

时间一长,梁雯也就不再给他写信——两人慢慢地就断了联系。

元旦一过,寒假也就不远了。

正在大家期待着放假,为即将到来的春节而忙碌的时候,牌坊中学屡遭小偷洗劫,连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也未能幸免。

肖玉荣和邹贵州一起去花园派出所报案。

很快,就来了一辆转动着警灯的吉普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来,查看现场,照相,取指纹,量脚印,做笔录,忙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学校的电视机被盗后,欣欣又看不成动画片了。

她重蹈覆辙,又开始大哭大闹,吵得王加根和方红梅心烦意乱,白天晚上不得安宁。

“还是买台电视机吧!”王加根准备缴械投降了。

几个月的省吃俭用,他们已经攒下好几百块钱,买台黑白电视机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买就买彩电。买台黑白的,马上就过时了,将来还是得换彩电。”方红梅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彩电得一两千块,家里没那么多钱啊!”

“借!”方红梅斩钉截铁地回答。

“借?去哪儿借?平时借三十五十都难,谁愿意借这么大一笔钱给我们?”

“去潜江找你爸借。”方红梅显然早就想好了,语气异常坚定地说,“今年寒假我们去江汉农场过年,找你爸借一千块钱。”

王加根没有答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烦躁。

王厚义上次回王李村拿卖房子的钱,路过牌坊中学时,隐藏着黑皮包里的秘密,王加根一直没敢对红梅讲。他怕方红梅又骂他们家老少都是一路货色,六亲不认。

这么一个视钱如命、吝啬透顶、冷酷无情的父亲,怎么可能借一千块钱给他们呢?更何况,他早就声明过,不要祖上留下的房产,不参与父母无益的纷争,只求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一个人带着欣欣去!”方红梅开始使用激降法,而且理由非常充分,“他不把你当亲儿子,总不能不认欣欣这个孙女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把这些年的难处向他摆一摆,把欣欣对电视的迷恋程度对他说一说。我不信,他就不产生一点儿同情心。话再说过来,我们现在也确实没其他的路可走,找不到其他可以借到钱的地方。”

王加根仍然一言不发。

他知道,方红梅嫁给他确实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家庭,冷酷无情的父母,已经让她的心灵伤痕累累。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去就去吧!如果父亲这次能够良心发现,发发慈悲,借一千块钱给他们,说不定还能消除方红梅对他们的成见,改善僵持了几年的家庭关系。从这个角度考虑,王加根勉强答应了春节去江汉农场。

方红梅满心欢喜。

她抽空去花园镇买了几斤毛线,赶着织了两件毛线衣,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加叶和加花。

寒假一到,他们就把家里的门钥匙交给照校的肖金平,托付他照料家里的那些鸡。带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孝天城。

他们先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买了一条香烟、两瓶酒和几盒孝天麻糖,再去孝天地区汽车站看班车时刻表,决定坐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长途汽车。

他们原本准备在敬文家厨房的小床上挤一晚上,后来又想到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就要起床,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的大门肯定没有开。这么冷的天,喊门卫起来开门,估计别人会不耐烦,于是就去国光旅社开了一间房。多花八块钱,省得给别人添麻烦,还是值得。

已经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寒,最低气温到了零下六摄氏度。

翌日凌晨,夫妻俩喊醒睡梦中的欣欣,给她穿好衣服,五点钟就动身出发去孝天地区汽车站。

出门便觉彻骨的寒冷。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如同刀子在脸上割一般。方红梅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王加根则抱着用棉大衣裹着的女儿,走到孝天城路灯映照的大街上。

没多大一会儿,欣欣就清醒过来了,闹着要自己走。

方红梅担心她伤风感冒,叫她就躺在爸爸的怀里。

欣欣不住地扭动身子,说爸爸抱着她不舒服。

王加根估计女儿是想看城市凌晨的街景,加上自己确实有点儿累,就把她放下来了。

方红梅一边埋怨欣欣不听话,一边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把欣欣的脑袋和脖颈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王加根,自己牵着女儿,继续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行走。

行人寥落。

商店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树上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一切都如冻结了似的,毫无生气。

屈指算来,王厚义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从王李村搬家到江汉农场已经四年了,王加根和方红梅还是第一次去看他们。

他们迁居之后,多次托人给儿子儿媳妇写信,叫他们去江汉农场。每次到牌坊中学时,也向儿子儿媳发出邀请,但都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

王厚义对加根说:“我们到江汉农场这么长时间,你们一直不肯露面,让我和你后妈很没有面子。遇到别人问,儿子媳妇怎么没来呀?我们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哪怕到农场来打个照面,马上就返回也可以。只要让外人知道你来过,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王加根一直跨不过心理上的那道坎儿,不愿意去看他父亲。可以想见,他这次主动去江汉农场,肯定会受到王厚义和胡月娥的欢迎。

在孝天地区汽车站买好车票,他们就坐在了开往潜江县城的长途汽车。听说路上需要七个多小时,王加根和方红梅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他们两人都有晕车的毛病,尽管提前服过晕车药,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欣欣却特别兴奋。小家伙只要出门,就乐得手舞足蹈,看来也是在牌坊中学封闭的校园里关怕了。她在爸爸妈妈的腿上爬过来爬过去,最后总算在挨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趴在玻璃窗上,观看公路两旁影影绰绰的树木,以及时不时出现的路标。四周仍然是黑黝黝的,但路标上的字迹和标志却清晰可见,而且白得耀眼。

王加根头枕在座位的靠背上,闭上双眼,试图睡着。

经验告诉他,只要睡着了,就能减轻晕车的程度。

记得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被王厚义带到江汉农场时,是坐在一辆货车车厢里,一觉睡到目的地。

那次他们似乎是去参加厚道的婚礼,但到了那里之后,厚义却不打算把他带回王李村了。厚义准备把加根托付给厚仁和厚道,让他在江汉农场上学,以免他过多地与白素珍来往和接触。

王加根又哭又闹,甚至以扒荒车逃跑回家相威胁,才让王厚义放弃了这个打算,得以重新回到奶奶的身边。

记忆中的江汉农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田地宽整,坦荡如砥,多是农机耕作。总场所在地并不怎么繁华,和周巷或杨岗街上差不多。

晨曦初露时,汽车已驶过了好几个城镇。

王加根和方红梅把这些城镇与花园镇作比较,哪些地方比花园强,哪些方面不如花园镇,用这种方式来排遣旅途的单调和乏味。

欣欣小嘴儿不闲地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没过一会儿,她又恹恹欲睡,脸色变得苍白,还不住地叫心里不舒服、肚子疼。

王加根吓坏了,生怕女儿犯病。问她吃不吃东西,喝不喝水,是不是要大小便,她都一个劲地摇头。

王加根赶紧脱下大衣,铺在他大腿上,让欣欣平躺在上面。

方红梅抚摸着女儿毫无血色的脸蛋儿,泪水从眼眶里漫了出来。

到了天门镇,汽车停在汉水岸边,等着轮渡过江。

乘客们纷纷下车,有的找厕所方便,有的到小摊儿上过早。

王加根把欣欣抱下车。刚放到地面,她就蹲下身子呕吐起来。夫妻俩这才明白,欣欣也晕车——他们把这个坏毛病遗传给了女儿。

方红梅买了几个肉包子,一家人边吃边在汉水堤上散步。

被寒冷的江风一吹,麻酥酥的脑袋清醒了许多,再才感到舒服了一些。欣欣的脸上也开始泛起红晕。再次坐上汽车后,小家伙又活跃起来,看到汽车也能坐轮船,她更是稀奇得不得了。

在潜江县城下车后,他们又转乘小面包车。花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江汉农场总场。

与十几年前相比,这里完全变了模样。新做了不少楼房,街道也拓宽了许多。一家三口下车后,前后左右看了好半天,也辩不清方向。大概是已近年关的缘故,街上行人并不是很多。商店门可罗雀,好多已经关门闭户,停了生意。偶尔看到一些卖烟花爆竹、线香红烛、对联年画的,都是沿街摆下的地摊。

一个卖水果的女人双手笼在袖子里,不住地跺脚取暖。

王加根走上前去,向她打听砖瓦厂怎么走。

“窑厂?”那水果贩子如同看外星人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加根,问他找窑厂的哪一个,说她就是窑厂的。

王加根说出了他大伯王厚仁的名字。

“知道知道!他就和我们住一排。他们家弟兄四个是不是?他老大,老二是从孝天乡下搬来的。老三原来是我们总场场长,去年调到汉南去了。老四得病死了。听口音你们好像是从孝天来的,你们是厚义的儿子媳妇吧?”

刚才看上去缩头缩脑的女人,口齿一下子伶俐起来。她说的全部是实情,连王加根和方红梅的身份也猜对了。

王加根笑着点了点头。

卖水果的女人说,窑厂离这儿不远。沿街向南笔直走,十分钟就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烟囱,烟囱下面就是窑厂。

王加根道过谢,按照女人指的路线,顺利地来到了砖瓦厂住宅区。

这里的房屋是清一色的平房,一排一排做得非常整齐。

王加根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看到一家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府”两个字。

字是用黑木炭画的,这大概是他堂弟或者堂妹的杰作。

王加根心里陡然一热。既有找到目的地的欣喜,又有不可言状的心酸。

敲门时,他的指关节竟然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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