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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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在江汉平原广袤的田野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气势非凡的公路。
这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叫107国道。据说它北起首都bJ,南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全长两千六百多公里。
107国道所经过的地方都在沾这条公路的光。比方在花园镇和牌坊乡这段国道沿线,一些脑子活泛、手头上又有些闲钱的生意人,便筹划着在公路边儿盖房子,开餐馆,建旅店,或者弄个充气、补胎、修车的门面,赚过往车辆和那些大手大脚的司机们的钱。
107国道从花园镇与牌坊中学之间穿过,与着名的京广铁路同向而行。花园镇和牌坊乡的地盘,被这两条交通要道分割成三部分,形成东、中、西三个长条形片区。
牌坊中学在107国道东边,校园距公路三四百米远的样子,可以算是在路边儿上。肖玉荣组织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从学校大门口朝着国道的方向,修了一条十几米宽的土石公路,把牌坊中学与107国道连接起来,使得学校的交通出行条件大为改善。
如今从牌坊中学去花园镇,再也无须绕道邹肖村了。哪怕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也能很方便地骑车或者步行上107国道,沿国道北上,从洪花路进入花园镇中心。家住107国道沿线的学生和教师,都能够享受到国道带来的便利。
对于王加根一家人来讲,107国道带来的好处远不止这些。傍晚散步,他们不拘泥于去花园铁路技校或驻军部队了,可以走到107国道上,向北或者向南随意地行走。节假日走亲访友,去孝天城或者方湾镇,骑自行车走国道也要近许多,而且道路宽敞,路面平整,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即便是坐长途汽车,他们也不走省道孝花公路,而是选择走宽敞平坦的107国道。
当然,事情往往都是一分为二的。107国道在带给人们便利的同时,也有可能引发灾难。刚刚卸任牌坊中学校长的张仲华,就栽在了这条国道上。有一天,他在107国道上骑自行车,被一辆疾速行驶的大货车挂倒,连人带车冲下公路,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张仲华严重摔伤。先是在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抢救,后来又送到了武汉的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诊断为脊椎骨折,严重脑震荡,脑积水,做了开颅手术,眼下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张仲华的悲惨遭遇,让牌坊中学的教师们唏嘘不已。有的叹息他倒霉,刚刚丢了官帽儿,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有的幸灾乐祸,说他坏事做得太多了,遭到了报应。
王加根无心参与大家的议论。
他刚刚收到律师资格考试成绩通知单,心里正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的《法学综合知识》《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民法和民事诉讼法》《律师实务》都过了六十分,成绩及格,但《经济法》只考了五十六分,满足不了门门及格的条件。五门总分考了三百二十一,能否取得律师资格证书,还得看国家司法部最后划定的分数线。
接到成绩通知单的当天,他就去了一趟孝天城,找汤正源了解情况,结果让他大喜过望:他的总分居然名列全市第三名。
“不错不错!你能够考出这样的成绩,真的相当了不起!”汤正源赞不绝口,介绍说,“我们律师事务所有二十多人参加这次考试,其中好多都是专职法律工作者,有的已经执行了四五年律师职务。考试前,市司法局专门给他们放了两个月假,让他们脱产复习。结果呢?没有一个人考到三百分。你从零开始,两个月能够自学到这种程度,真不简单!跟你相比,他们这些人都应该去跳楼!”
王加根听到这儿,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虽说是全市第三名,但他还是心神不定,毕竟分数线还没有出来,不知道他的总分能否过线。
“应该没多大问题。”汤正源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按了按,安慰王加根,“你五科的平均分数超过了六十四,过线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分数线大概什么时候公布呢?”王加根心急地问。
汤正源说,这个他也不是很清楚,应该很快。
回到牌坊中学,王加根继续做好保密工作。高兴也好,焦虑也罢,尽量情绪不外露,闭口不谈与律师资格考试相关的事情。
这段日子方红梅外出面授学习了,他帮老婆代课,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教学任务,也确实很忙。虽然王欣去了外公外婆家,家里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但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喂鸡、侍弄菜地、打扫卫生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还是得耗费不少时间。
王加根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办公室、教室、食堂、部队抽水房循环往复地跑;晚上躺在床上就浑身酸痛,好不容易才能进入梦乡。不过,到了下半夜又开始失眠,辗转反侧地“烤烧饼”,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律师,一会儿小说,一会儿老婆,一会儿女儿,都是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烦心事。烦躁、焦虑、担心、惆怅、孤寂、思念……大脑越来越清醒,躺在床上完全是活受罪。拉亮电灯,看书看不进,写不出东西,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吧,又觉得做这些工作上的事情不太划算。这里转转,那里摸摸,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干成。
唉,这种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悲天悯人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何日才是尽头啊?
这四年来,方红梅出门面授已达二十多次,每次都是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让他忙碌,让他思念,让他忧愁,让他忍受孤苦伶仃和寂寞难耐的折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但真正身临其境,又叫人难以忍受。
方红梅啊,你快点儿毕业吧!如果继续过这种生活,我迟早是会被逼疯的呀!我在家里这般受罪,你每次回家还牢骚满腹!竟然还说什么没有追求到你应该追求并且能够追求到的快乐。知足吧,你!既然你不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那我们就换过来试试!但愿我今年能够取得律师资格证书,能够如愿地调到孝天城工作,让你也体会一下单身独处的滋味。
埋怨过老婆,他又开始思念女儿。
那天他带着方红梅去医院包扎被割伤的手背,急忙中没找到女儿。其实王欣就在隔壁程彩清家里,是欢欢拿着布娃娃玩具引诱她过去的。两个小朋友最初还玩得比较开心,但没过一会儿,欢欢就原形毕露,把王欣狠狠地揍了一顿。
王欣哭着回家,可走到大门口,却见门上挂着一把锁,爸爸妈妈都不在。她一下子慌神了,如没头苍蝇在校园里面到处找。因为着急,因为害怕,因为委屈和伤心,在寻找的过程中她跌了个马趴,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起了好大一个红包……
方红梅这次出门面授时,王加根本来想把王欣留在家里。毕竟律师资格考试已经结束,不像前段日子那么紧张。他可以尽父亲之责,好好地照料女儿,弥补复习备考时留下的遗憾。面对可怜的女儿,他常有内疚和负罪之感,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爸爸。所以,他决心在方红梅出门面授的这段日子里,好好表现一下,让女儿吃好、玩好,过得开心。他一再告诫自己,无论女儿怎么调皮,怎么不听话,绝不能吼她或者打她。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方红梅听,方红梅却顾虑重重。因为赵乾坤新官上任后,对考勤记得特别严,不准教师带小孩到办公室,更不准带到教室里面。就算王加根把缺勤和扣钱不当一回事,呆在家里陪女儿,但他每天有两三节课,有时甚至半天时间上四节课,连轴转。他去教室上课的时候,王欣怎么办?邻居程芸不通人性,欢欢又总是虎视眈眈,谁知道她们会怎样欺负王欣!
不行,还是把欣欣送到方湾菜园子村,让外公外婆带一段日子。正在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方母不请自到,特意来接外孙女了。
老人家说,天气转凉,家里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没明没黑地做汽水,生意基本上停了。敬武患急性阑尾炎,刚开了刀,还没有出院。亲戚朋友送来不少水果、副食和罐头,正好让王欣去解解馋。
就这样,王欣被外婆接走了。
方红梅出门面授后,家里只剩下王加根一个人。突然之间,他就如同从温暖的夏天进入了寒冷的冬天,整日无精打采,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他告诫自己要好好工作,多花点心思在教学上,多为学生着想,要对得起每月五十多元钱的工资。他强迫自己坐班,写教案,批改作业,去教室讲课或者辅导学生,可下班回到家里,还是会莫名地悲伤。
不想做饭,肚子饿了就去学校食堂吃;脏衣服、臭袜子在脚盆里泡了好几天,水都发臭了,他也懒得去洗。偶尔拿起笤帚扫扫地,或者提水浇浇后院子的菜地。其他时间,则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转。想打麻将,又凑不齐班子。去办公室翻阅报纸或者看电视,门卫老宁又老是在那里弹风琴。脚踏着,手弹着,有时还直着嗓子唱几句,要多烦人就有多烦人。
于是,他就去校园外面散步。
已经进入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呼呼的北风刮过之后,天气骤然转冷。王欣只带了几件薄衣衫,会不会冻着了?想到这儿,王加根又一阵阵揪心。他真想马上去方湾菜园子村,送几件棉衣过去,或者把女儿接回来,但每天那么多课要上,根本就没办法与其他教师调换。
这天学校组织教师学生集体看电影,王加根喜出望外。
并非他对放映的片子多么感兴趣,而是看电影学校就不上课了,他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去接女儿。
带上家里所有的现金和王欣的棉衣,还有学生家长请客时派的一包香烟,换了一身见人的衣裳,闩后门,锁前后,他兴冲冲地冲出了校园。走在邹肖村通往花园镇的水泥路上,穿过107国道下方的人行通道,他又有点儿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脑子里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
昨晚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现在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坐火车到肖港镇,再步行十五里到方湾菜园子村,想必会到下午三四点钟。午饭是吃不成了,必须迅速收拾东西,带着王欣坐长途汽车到孝天城,然后在孝天城转火车返回花园镇。一路折腾下来,回家就是晚上八九点。家里这么多天没有开火做饭,吃的东西早已弹尽粮绝,王欣回来之后吃什么?要是赶上停电停水,衣食住行怎么弄?
方红梅面授学习已近尾声,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结束,说不定她想回娘家去玩几天,顺便把女儿带回来。如果他擅自行动,会不会打乱老婆的计划?那样的话,方红梅又会责备、抨击和抱怨他。夫妻俩半个多月没在一起,小别胜新婚,要是因为这件事情闹别扭,影响重逢后相亲相爱的兴致,那就得不偿失,太不划算了。
忍忍吧!今天就不去方湾了。
反正丈母娘这段日子农活不太忙,有的是时间带孩子。敬武开刀又收了那么多东西,王欣有人照顾,又有零食吃,就让她在那儿多呆几天吧。只是天气一天天转冷,王欣没有衣服穿怎么办?
这么长时间没见着爸爸妈妈,她或许因为想念我们哭得泪眼朦胧,变得憔悴不堪。可怜的女儿啊!要不我今天送棉衣过去,然后一个人回来?可王欣闹着要跟我一起回来怎么办?
后天就是星期六,就算初三补课,我也能调出两个半天自由活动,时间相对充裕一些。如果到后天方红梅和王欣还没有回来,我再去方湾菜园子村接她们。回家的路上,我们还能在孝天城逗留两个小时,可以顺便去孝天市司法局看看律师资格考试的分数线下来没有,去《槐荫文学》报名参加下一期的写作刊授班。
想到这儿,王加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思忖片刻,还是折转身原路返回了牌坊中学的家里。
唉,他这人办事,总是这么优柔寡断。
校园里空无一人。干点什么呢?他从书架上抽出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和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刚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了,或者说,不敢继续往下看。哥萨克男女那缠绵悱恻且带有悲剧色彩的爱情描写,让人心酸,勾起了他对往日的回忆。欲望的火焰炙烤着他,对方红梅刻骨的思念油然而生,让他倍受煎熬。
这天,门卫老宁交给王加根一封编辑部的来信。
他拆开一看,是《长江文学》编辑部周编辑写来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男人的眼泪》收悉,经研究不予采用,现退还给你。”
小说发表的事情泡了汤。
大约过了二十天,也就是即将进入一九八九年的时候,王加根再次遭受沉重打击,《法制日报》上公布的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合格分数线:三百二十五分。
四分之差,让他与律师资格证书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