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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时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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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自己五年多的手表突然没有了,王加根心里非常难受。

这只手表是他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那年白素珍送给他的。江苏常熟生产,据说买的时候花了五十五块钱。

因为这只表,他在师范学校读书期间,一分钱的助学金也没有拿到。后来,因为手表老是出故障,找人维修又花了好几块钱。

这只手表无疑是王加根迄今为止最贵重的私人物品。

没想到,来武汉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我为什么要来武汉?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去游泳?为什么上岸之后没想到把手表戴在手腕上?”他问了无数个为什么,却找不出答案。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不是对白素珍恨之入骨么?凭什么继续使用她送的东西?有骨气的话,你早就应该把手表还回去。再说,你这样的家庭、身份和条件,根本就没有资格戴全钢机械表。掌握时间,买几块钱一只的电子表就行了。丢手表的事情,暂时就不要告诉红梅吧!免得影响她的情绪。也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诉苦有什么用?除了换来几句廉价的安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说不定别人还会幸灾乐祸呢。”王加根自己对自己这样讲。

“别人玩得多么开心啊!怎么唯独我处处不如意?红梅呀,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倒霉蛋?我现在是赚钱无路,扬名无门。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未来的命运,注定了只能与穷困潦倒为伴。你会与我风雨同舟么?你能心甘情愿地陪我受苦受难么?”他突然非常害怕失去方红梅,又在心里与老婆交谈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王加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方红梅会离他而去。未必,是她蒸蒸日上的发展趋势让他产生了自卑心理?

回到湖北大学,王加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好半天。

按说,他应该直接去找他老婆,但他又怕去湖北大学附属小学,受不了别人如看稀奇古怪一般地盯着他,更害怕听到别人的评头品足。一个大男人,老是在女学员的专属区域进进出出,的确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还是去男生宿舍吧!先把晚上睡觉的地方定下来,再到学生食堂看看能不能买到饭。这个钟点,估计已经过了开饭的时间。

傍晚的男生宿舍热闹非凡。

函授学员们有的在洗碗,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刷牙,有的**着身子在擦澡。不过,更多的人是在休闲娱乐,充分享受紧张学习之余难得的空闲。打扑克,下围棋,走象棋,吹口琴,拉胡琴,或者扯起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歌,鬼哭狼嚎一般。喊的喊,叫的叫,吵的吵,闹的闹,整栋宿舍楼如同嘈杂热闹的农贸市场。

这里的学生宿舍与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格局差不多。沿墙摆放着双层高低床,中间留出过道走路。唯一不同的是,每个宿舍里多出了一个洗手间。王加根来到熟悉的师范同学住的宿舍时,宋双清正站在洗手间里撒尿,哗哗啦啦的声音很响,连厕所门都没有关。

这种行为看上去虽然不雅,但比起他们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时的光景,还是要文明得多。那时,男生们白天内急去学校的公共厕所,晚上小便则是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里,直接朝着树木和草地扫射。

徐磊和涂勇都坐在下铺,一人面前的地面上放着一个装有热水的塑料盆。徐磊双脚泡在塑料盆里,正在弯着腰洗脚。涂勇看来刚刚洗完,正卷起裤管坐在床上,一边修剪脚趾甲,一边与大家聊天。

看到王加根,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声招呼。

涂勇又接着刚才中断的话题,评论他们的授课教师。

大致意思是说,教他们《现代汉语》的一个非常年轻的讲师,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行为举止相当随便,不修边幅,完全不像一个大学教师。这个讲师上课时,身穿沾满油污的白汗衫和褪了色的蓝裤子,脚上是塑料凉鞋,也不穿袜子。讲课过程中,一会儿把手叉在腰上,一会儿又用沾满粉笔灰的手去摸鼻梁。结果搞得脸上、汗衫上花花花绿绿的,如同京剧里的小丑。

“我看啊,教书的先生都一个德行。从小学教师到大学教师,都是差不多的,除非你混上个教授的头衔。”涂勇这样总结道。

王加根耐心地听完涂勇的讲述,没有发表评论。他挨在徐磊身边坐下,提出了晚上在这里借宿的要求。

“没问题!我们挤一挤就行了。”徐磊非常爽快,接着又问,“你吃晚饭了吗?”

加根如实回答:“还没呢。也不知道食堂还有没有饭菜。”

“应该有。食堂关门比较晚,你拿我的碗去打饭吧!”

听徐磊这样讲,他也不客气,从床头拿起徐磊的碗筷,进卫生间洗了洗,就径自走出了男生宿舍。

前往学生食堂的路上,王加根与他老婆方红梅迎面相遇。

方红梅穿着白衬衣,蓝底起红花的百褶裙,配上丝光袜和白凉鞋,亭亭玉立,光彩夺目,差点儿没让加根认出来。她说自己下课后在宿舍里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他回,只好一个人去学生食堂。饭菜买好后,也是一边吃一边等他。

“我刚刚吃完,正准备回宿舍,看来又得向后转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碗筷,看见加根拿着餐具,奇怪地问,“你从哪儿弄的碗筷?”

“徐磊的。”王加根回答说。

“脏不脏啊!怎么能够用别人的碗筷吃饭呢?快还回去!”方红梅毋庸置疑地对他发出命令。

王加根有点儿为难。借了碗筷又不用,徐磊会不会有想法?

“还是带着吧!不用他的,用你的就行了。吃完之后再还给他,免得让他觉得尴尬。”

听加根这么讲,红梅也觉得有道理,没再说什么。

两人相拥着,卿卿我我地前往学生食堂。饭菜买好后,王加根拉开架式,准备狼吞虎咽。

方红梅突然发现什么不对劲,问加根:“你的手表呢?”

王加根举起的筷子停在半空,然后轻轻地放下来。这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他的两只手臂上光着呢!没办法,他只有把今天的悲惨遭遇陈述了一遍。说实话,就算方红梅不追问,他也很难把这事隐瞒太久。在方红梅面前,他根本就藏不住话。如果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方红梅,他就会感觉特别难受,甚至觉得对不起老婆。

方红梅听说手表丢了,满脸的惊诧,觉得非常可惜。她心里难免有一丝愠怒,但并没有让这种情绪溢于言表,尽可能表现得比较轻松,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她安慰加根说:“丢了就丢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或许,你命中注定就不该有这块手表。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去给你买一块上海生产的名牌手表。”

王加根听到这里,眼圈一热,泪水差点儿漫了出来。这比骂他还让他难受。如果方红梅恼羞成怒地骂他一顿,或许他不会这么自责,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他拿起筷子,不声不响地埋头吃饭。

方红梅本来有好多话要对他讲。

自王加根光顾女生宿舍之后,在湖北大学附属小学这个“女儿国”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那些长舌妇们以王加根为话题,在方红梅面前说三道四,让方红梅觉得甚为有趣儿。比方,大家说方红梅找王加根这么个小朋友当丈夫不好。年龄小,身个儿矮,难以找到那种背靠大树的感觉,想在丈夫面前撒娇都不可能。得知王加根是方红梅的师范同学,现在既没有搞函授,也没有读电大,更没有搞进修,而是在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大家惊讶得直伸舌头。

“自学考试多难啊!说不定一生也拿不到大学文凭。还是应该选择学制相对比较固定的方式奔文凭,最好能够弄个脱产进修的指标。”岳小晶提出这样的建议,并且告诉方红梅,“王莉的老爸是孝天地区教师进修学院的教授。你们可以去找王教授开后门,弄个脱产进修的指标。”

……

女函授学员们讲的这些话,方红梅是准备转述给王加根听的。由于丢失手表的事情影响了她的心情,王加根又显得那么郁闷,她就提不起聊天的兴趣。

王加根闷头闷脑地吃完饭,放下筷子,突然沮丧地说:“我不想在这儿呆了,想回家去。”

方红梅没有应声。

王加根继续说:“小说编辑没见着,手表又丢了,在这儿玩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晚上又不能和你一起睡觉,难受死了。”

方红梅说:“小说编辑不在,你可以再去一次呀!他总不至于天天都不上班吧。你明天去买一本稿纸,在男生宿舍里把手稿抄下来,重新去一趟《长江文学》编辑部。至于手表,丢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想又想不回来,反而搞得自己心情不愉快。”

“但是我想那个……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心里像鸡子抓。”

方红梅的脸上突然如同泼了血一般,红彤彤的。其实她的想法与王加根差不多,只是不好意思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

“没出息!”她含情脉脉地嗔了加根一眼,停顿片刻,又说,“要不这样吧!今天你跑了一天,也累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到附近景点转转,下午早点儿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回花园镇。后天早上,我再坐火车来武汉。”

加根当然求之不得!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丢手表的烦恼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对了,待会儿你跟我去一趟附小。我给你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你明天就穿那套衣服出去玩儿。”方红梅提醒道。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又是一热。他马上站起身,拥着老婆走出了学生食堂。

路上,方红梅把在食堂想说又没说的那些话,一古脑儿地说了出来。她劝王加根还是想想办法,争取脱产进修。

加根心里很清楚,红梅是听进了岳小晶灌的迷魂汤。她怕加根落在别人的后面,担心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是,脱产进修必须有指标呀!花园教育组的领导们怎么会把这种好事给他呢?

“要不我们就去找找王莉她爸?”方红梅似乎看出了加根的心思,决定采纳岳小晶的建议。

“这不是说笑话么?”王加根马上予以驳斥,“要是王莉她爸能够弄到脱产进修的指标,他何必让自己的女儿去考湖北大学的函授?地区教院的一个教授,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方红梅再也不好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想私下里找找王莉,探听一下她爸究竟能不能弄到教师脱产进修的指标。

到了男生宿舍门口,两人就要分手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又迈不动了,不约而同地站在路边。

方红梅说:“你把碗筷还给徐磊后,我们还是在校园里转转吧!”

王加根当然明白老婆的意思,一路小跑着进了男生宿舍,又跳着蹦着奔向附属小学。

方红梅很快就出来了。两人手挽着手,开始在校园里面轧马路。

虽说是暑假,仍然有不少没有回家的学生。有的在图书馆用功,有的在操场上打球,有的在林荫道闲逛,还有的在僻静的树林里谈情说爱。加根和红梅走到学校操场后,干脆坐在了足球场的草坪上。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两人不再说话。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如同两块磁铁,他们越靠越近,终于挨在了一起。拥抱,亲吻,抚摸,忘情地呻吟和呢喃。显然,这样的肌肤之亲还不能让他们解恨。但是,操场上又没有遮挡的屏障,他们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扒掉自己的衣服吧?王加根开始后悔来武汉时没有带《结婚证》。如果带了《结婚证》,他们就可以去外面的旅社开间房,了却这段日子的相思债。

现在两人虽说见面了,却没办法在一起睡觉。这情形比不见面还让人难受。

红梅与他的感受是一样的。

她满含热泪,喘着粗气,完全是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

“我们到操场边的花坛那里去吧!”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轻言细语地提议。

王加根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上站起身来,拉起老婆。

两人相拥着,径直走向操场角落的一个花坛,躲到大树的后面。

避开人们的视线后,两人又抱在了一起。王加根急不可耐地掀起方红梅的裙子,扒下她的内裤……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着过夫妻生活。

小别胜新婚。让他们欣喜的是,这次亲热竟然比较顺利,而且相当成功。夫妻俩都得到了满足。

生理上的问题得到解决后,他们第二天就没有一起回花园镇。

王加根继续留在武汉。

尔后几天,他一直没有走出手表丢失的阴影,完全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在校园里闲逛,就是在男生宿舍里睡觉,或者借用徐磊的学生证,去图书馆看书。

置身于大学校园,和函授学员们挤住在一起,向来心气比较高的王加根不再自命不凡,反而经常莫名其妙地自惭形秽。

晚上,听着别人高谈阔论或大声喧哗,他不敢插言,更不敢表达自己的抗议和不满。半夜上厕所时,他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影响和妨碍到别人。毕竟,他是寄人篱下,住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他害怕惹得别人不高兴,引来别人的责备和嘲讽。

在附属小学女生宿舍那里,不管方红梅在还是不在,他都觉得特别别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手脚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完全不听使唤。得知女函授学员把他们寒酸的婚礼当成笑料谈论,王加根羞愧得满脸通红。看到方红梅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如别人,他黯然神伤,心里觉得万分难过,暗地里骂自己枉为男人。

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的家里时,王加根曾狂妄地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他甚至像罗曼·罗兰小说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样,看不起好多学者和名人,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现在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他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妄自尊大。

全国有那么多高等院校,每年该有多少毕业生啊!再加上函授、电大、夜大、脱产进修、网络教育和自学考试,每年的毕业生也是源源不断。若干年后,还有中专生的立足之地么?饭碗都难得保住,还谈什么出人头地!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百舸争流,不进则退。别说学者和名人,照眼下的发展趋势,方红梅就有可能把你甩得很远!举国上下以文凭论英雄,你不去奔文凭,就必定会落后呀!

王加根这时才意识到,通过写作改变现状的想法太幼稚,太不切实际了。没有扎实的文学理论知识作基础,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积累,仅凭一腔热情在家里闭门造车,是不可能写出像样儿的文章的。就算侥幸发表几篇作品,抑或在如火如荼的文学界混得小有名气,又能怎么样呢?自己顶礼膜拜的《长江文学》杂志编辑部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何况古今中外的文人总是摆脱不了穷困潦倒的命运。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间不等人啊!王加根突然产生了一种时不我待的危机感。再这么糊里糊涂地虚度光阴,几年之后,就会落在众人后面,连方红梅都会看不起你!先不谈成名成家,当务之急是要站稳脚跟,保住位子。在牌坊中学保住教师的位子,在家里保住丈夫的位子。既然已经放弃了函授学习,又没有脱产进修的机会,那就死心塌地参加自学考试吧!把奔文凭当成头等大事。复习备考,同样能够丰富自己的文学知识,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

“对!要把握好轻重缓急。”王加根这样告诫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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