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结婚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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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王加根和方红梅带上家里的全部积蓄,以及白素珍送的两百元礼金,又到学校后勤主任邹贵州那儿预支的下个月工资,两人高高兴兴地坐上南下的列车,按事先拟好的购物清单,去武汉购买他们的结婚用品。
说起来好笑,所谓购物清单,也就是身上穿的和床上用的,唯一奢侈一点儿的东西,就是准备买两只皮箱。
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乘公交车到中山公园,一下车到看到了闻名遐迩的武汉商场。两人兴致勃勃地走进商场,开始楼上楼下转悠,寻找要购买的东西。转过几层楼之后,他们感觉特别失望。并不是说没有想要的东西,而是价格实在太贵了。他们带来的钞票,根本就买不齐清单上的物品,连一半儿都难以买到。
两人赤手空拳地走出武汉商场,站在门口商量了一会儿。
方红梅突然记起上次去徐磊他大伯家时,徐磊他婶提起过,武汉商场附近有条享有“天下第一街”美誉的汉正街小商品市场,于是提议去汉正街看看。
王加根有点儿犹豫,因为他听别人讲过,汉正街卖的都是“水货”。结婚用的东西,怎么能够买“水货”呢?
“先去看看嘛!实在太水了,我们就不买。”方红梅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两人于是一路打问着寻找汉正街小商品市场。
从解放大道转入武胜路,到京汉大道后,进入利济北路,穿过中山大道,进入利济路,再到沿河大道,这才看到汉正街。说是“武汉商场附近”,实际上走了快一个小时。
汉正街真是名不虚传啊!这里的熙熙攘攘的场面,看得人眼花缭乱。来自五湖四海的生意人,操着不同的方言讨价还价,买进卖出,迎来送往。每一条街巷都被匆匆忙忙的打货人挤得水泄不通。
王加根和方红梅跑了好几个门店,别人都说只做批发,不搞零售。拿着钱都买不到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愿意零售的商家,又发现东西确实很“水”。质量太差了!崭新的服装,有的扣子已经掉了,有的袖子已经脱线。
“算了,还是去中南商业大楼看看吧。”方红梅又提出了新想法。
她在湖北大学面授学习时逛过中南商业大楼,虽然不如武汉商场有名气,也是一个比较大的卖场。只是有点儿远,在武昌中南路,与他们目前所在的汉口隔着长江。因为担心堵车,他们选择了去武汉关码头坐轮渡。在武昌中华路码头下船后,再转公交车前往中南路。
到达中南商业大楼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跑了大半天,一样东西也没买,人累得够呛,肚子也叽里咕噜直叫唤,饿得几乎前胸贴到了后脊梁。找了家小餐馆,两人一人吃了一碗热干面,喝了免费的白开水。稍事休整,就精神抖擞地重新出发了。
中南商业大楼的东西没有武汉商场那么贵,也不像汉正街那么“水”,比较适合他们这样的消费阶层。不过,方红梅对每一样东西还是精挑细选,确保物美价廉,让性价比发挥到极致。
购物清单上的东西买齐后,两个人的腿都快跑断了。所有物品中,最奢侈的那对褐色皮箱花了八十多块钱。他们在商场的角落里找了块比较宽敞的空地,打开皮箱,把衣物全部装进箱子。一人拎着一只皮箱,前往武昌火车站赶车,准备打道回府。
武昌火车站看上去不怎么大,周边的环境比较差,站前广场的地面坑坑洼洼,售票厅和候车室也很破旧,给人一种乱糟糟的感觉。北上在花园站停靠的列车,只有晚上九点半以后的。买好车票,他们到车站旁边的小餐馆,一人吃了一碗炒米粉,才走进候车室。
候车室的长条木椅脏兮兮的,有些进站的旅客宁愿站着或者蹲在地上,也不愿意去坐椅子,更不愿意淘神费力去把椅子抹干净。王加根和方红梅要等两个多小时,站着蹲着肯定受不了。他们找了条相对比较干净的椅子,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好半天,才勉强坐下。
这时,候车室大门口走进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人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和褪了色的蓝裤子,左脚穿着球鞋,右脚趿着塑料拖鞋。焦黄的头发如被风吹过的喜鹊窝。身上背着一个旧书包,左手拿着一顶草帽,右手拿着一个搪瓷碗。因为脸上很脏,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龄和长相。他径直走向长条木椅,把搪瓷碗、草帽和旧书包放在一边儿,就仰面朝天地躺在椅子上。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疯男人并没有穿内裤,唯一的蓝布裤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裤管裂开几条缝,裙子一般。裤裆也撕开了,成了开裆裤,根本就遮不住羞丑。
一个急于进站的旅客把吃剩的半个馒头丢在流浪汉身上。他马上坐起来,抓起馒头,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挪开,又闻了闻,就扔在了地上。这一举动让王加根非常吃惊:都这样了,他还挑食呢。
流浪汉扔掉馒头之后,拿起草帽放在大腿上,盖住裤裆里的羞丑。接着,用手去抠身上的伤疤,把手臂搁在椅背上蹭痒。这时来了一群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他敞开的裤裆,忍不住哈哈大笑。有几个还捧着肚子,蹲下身子,乐得直不起腰来。旁边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们则羞得满脸通红,躲避瘟疫一样的走开。
流浪汉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笑。他看见一个旅客正在吃黄瓜,站起身来向别人讨要。吃瓜的旅客厌恶地把黄瓜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在候车室里到处游荡。
“小方……嘿嘿嘿……你是小方。”流浪汉走过王加根和方红梅身边时,突然对着方红梅打起了招呼。
王加根和方红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过细地瞅上瞅流浪汉的面容,天啊!这不是池松山吗?两人感觉到头皮直发麻。
池松山却嘻皮笑脸地离开了,回到了他的领地。又躺在木椅子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
坐上绿皮火车之后,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心情都很沉重。之前,他们已经听说池松山因为失恋和被退回方湾中学受挫,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但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虽然因为过去的事情,方红梅对他有反感,但看到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变成这个样子,她还是感到非常难过。
这都是爱情和婚姻惹的祸啊!
在花园火车站下车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天黑沉沉的,闪着雷电,眼看就要下雨了。加根和红梅把皮箱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牌坊中学赶。走到通往邹肖村的机耕路上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路上连一棵树都没有,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没一会儿功夫,两人的衣服就全部湿透了,落汤鸡一般。脚下的泥土也很快松软,变成了粘性极强的黄泥巴。因为担心淋湿和损坏新买的皮箱,他们把皮箱紧紧地抱在怀里,步履艰难地奋力前行。
回到牌坊中学时的狼狈相这里就不赘述了。好在皮箱的密封性很好,装在里面的衣物没有打湿。
人们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王加根和方红梅周日去武汉购物的经历,已经够倒霉的了,周一上班时,他们又遭遇了一件烦心事。
下午召开全校教师大会,教导主任张仲华郑重其事地通报:“上礼拜,我对老师们批改作业情况进行了抽查,发现有个别语文老师改作业相当马虎。三月三十一号这一天,竟然批改了三十本学生作文。速度真是惊人啊!大家可以想一想,就一天时间,还要备课呀、上课呀,总得干点儿其他事情吧。从时间上分析,我们就不难想到,这个老师批改学生作文是很不认真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态度极不端正!”
所有的语文教师都很紧张。大家从桌上拿起自己所任班级的的学生作文本,翻看批改日期。
通常来讲,一个工作日批改三十本学生作文,的确有点儿困难。因为每篇作文改完之后,还得写评语,是很费脑子、很花时间的。只要是教过语文的教师,都有切身体会。要想达到这种速度,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全天放下其他事情,一心一意批改作文;再就是走马观花地一目十行,敷衍了事,随便写几句评语,批个日期。
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哪个教师批改作文认真,哪个教师批改作文马虎,大家心里都有数。王加根把目光投向最有可能“一天改三十本作文”的黄老师,结果黄老师在翻过作文本之后,表现出泰然自若、若无其事的样子。显然,黄老师不是张仲华批评的对象。就算他真的一天改了那么多作文,也不会实事求是地标注日期。他会把批改日期写成好几个不同的日子,绝对不会为领导检查留下把柄。
王加根见此,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张仲华说的会不会是红梅?与此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因为红梅批改作文比他还要认真,每一个病句和错别字都会改过来,作文本往往是红彤彤一片。
他把询问的眼光投向方红梅。
方红梅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阴沉着脸,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听完张仲华含沙射影的批评,她突然站起身来。主动发言:“我想请教一下张主任,你知道三月三十一日是星期几吗?”
张仲华一时答不上来。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教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办公室墙上的挂历。
方红梅不紧不慢地说:“你既然记不清,那我就来告诉你吧。三月三十一日是星期天。星期天大家都在休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改了一整天的作文,这有错吗?我是考虑到四月中旬要出去面授,还要忙结婚的事情,就想加班把作文批改完。如果你认为改得不认真,可以指出批改中的错误。凭什么那么武断地下结论,一天改三十本作文就是对工作极端不负责任?”
张仲华脸涨得通红,被噎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是星期天吗?星期天也改不了那么多吧……”
不少教师都埋下头,暗自发笑。
“张主任,你既是学校领导,又是我的长辈。总不至于我曾顶撞过你,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的麻烦吧!一个大男人,不至于心胸那么狭窄,连一点儿肚量都没有吧!”方红梅乘胜追击。
张仲华恼羞成怒,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为避免冲突升级,丁胜安及时出面,转移了话题。会场上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暂时得以化解。
散会后,王加根刚回到宿舍,体育老师程彩清突然跟了进来。他叫王加根去他宿舍一趟,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王加根于是带上房门,跟着程彩清走向学校最南边的那排校舍。
程彩清的宿舍里烟雾弥漫,好几个年轻教师都在里面。见王加根进来,大家递烟的递烟,倒水的倒水,表现得非常热情。
接下来,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他们同仇敌忾,开始控诉张仲华的罪行。有的说他自私自利,什么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揽;有的说他妒贤嫉能,想方设法压制年轻人;有的说他品行不端,背地里调戏女学生……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阵儿,赵乾坤说,他准备以学校青年教师的名义向学校领导提建议,从下学期开始,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把学校教师分成四十岁以上和四十岁以下两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同年级一个班的教学,平行班之间比着干。
“我们就是要让张仲华看看,到底是中老年教师厉害,还是青年教师厉害。”赵乾坤进一步强调了此举的意图,“凭什么先进模范每年都是肖玉荣那些人?青年教师总是靠边儿站?”
王加根觉得,这个建议虽然不错,但学校领导绝对不会采纳。
“采不采纳是他们的事情,提不提是我们的事情。”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王加根只好说,大家怎么弄,他都不反对。要签字他就签字,要表态他就表态,但具体工作他可能没时间参与。现在结婚的事情,自学考试的事情,家里的矛盾纠纷,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大家对此表示理解,并且非常关心地询问他的婚事筹办得怎么样。
王加根回答说,家具已经在方湾打好了,只是来不及做油漆。
“来不及做油漆就不做,就这样拖到学校来。”
“可是红梅她爸妈又觉得,新房里没有新家具不像个样子。”
“但没有做油漆的家具摆在新房里,通房白也不吉利呀!”
“就是。先把家具放在小方家里,等结婚之后,随便挑个日子再去拖回来。”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让王加根无所适从。事实上,他对新房里有没有家具并不是特别在意,眼下最发愁的,是筹办婚宴的钱还没有着落。就算只请三桌酒席,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买糖果和各种蔬菜,怎么也得一百多块钱,但从武汉回来之后,他已经身无分文了。
本来,王加根是计划用白沙铺大舅送的礼金,以及牌坊中学教师交的份子钱筹办婚宴的。白大货和沙桂英曾承诺送他们一百元钱。另外,按照牌坊中学的惯例,学校教师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大家每人会送三元钱的份子钱。加根和红梅是双职工,大家会加一块钱,送四元钱的份子钱。全校二十多个老师,总共可以收八十多元的礼金。
这两笔钱加在一起,办三桌酒席也就差不多了。可现在的情况是,教师们的份子钱收得差不多了,但白大货承诺的礼金还没有到位。
加根又不能主动开口去向他大舅讨,那像什么样子嘛!
下个月的工资已经提前预支了,白素珍给的两百元钱用完了,王加根感觉自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为了弥补这一百多块钱的缺口,他决定回王李村去找王厚义。
身为父亲,在儿子结婚的时候,他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吧!他未必真的会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丢人现眼而见死不救?如果我王加根办不起婚宴被别人戳脊梁骨,被别人看不起,这也是在打他当父亲的脸啊!难道他王厚义连这么一点儿亲情都不顾?
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王加根坐上了回老家王李村的长途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