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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出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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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白素珍从白沙铺坐班车来到了孝天城。

走出汽车客运站,她径直前往孝天市人民法院。

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但节日气氛依然浓厚。多数店铺还是关门闭户,开门营业的主要为卖副食、水果和烟花鞭炮的。商家们把货物从店铺里面搬出来,整齐地堆放在大门口,招徕顾客。卖气球和塑料玩具的小贩,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造型各异的塑料玩具充满氢气,用绳子系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的笼头上,让它们在空中迎风飘扬,吸引大人小孩的眼球,挑拨小娃娃们吵着闹着要大人购买。还有打汽枪的、打台球的、扔铁环套奖品的、转圆盘赢糖人的。这些带有赌博和娱乐性质的小游戏,吸引了不少行人参与和围观。

白素珍提着一个大帆布提包,走上了红火热闹的北街口大天桥。走着走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一个人去法院。她想先去找她的干弟弟汤正源,让正源陪她一起去法院。正源是律师,听说已经当上了孝天市法律顾问处主任,与市法院的人肯定很熟悉。有他出面,人家或许会更重视一些。

这样想着,白素珍就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盒孝天麻糖和一包本地产的鸡蛋糕。按照汤正源写信时留下的住址,一路走,一路问。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在长征二路上看到了孝天市司法局的门牌。

孝天市司法局职工宿舍楼就在办公大楼的后面,办公区与住宿区融为一体。白素珍敲开了汤正源的家门。汤正源的父亲、老婆和女儿在家,他本人却去单位上班了。

看见白素珍,汤父和刘老师显得非常热情。

刘老师胸有成竹地说:“节后第一天上班,也就是去点个卯,互相拜个年,他不会守到十二点的。您请坐,先喝点儿水,吃点儿瓜子水果。正源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的。”

白素珍也不客气,在沙发上坐下,逗了会儿小宝贝晶晶,就开始与正源他爸拉家常。除了回首往事,她还恭维老队长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能让他跟着进城享福,住这么宽敞漂亮的房子。汤父呵呵地笑着,说是祖坟发了热,菩萨在保佑。

话拉得正热闹,汤正源回了。他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身板依然单薄,黑瘦黑瘦的,但精神状态很好。见到白素珍,他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相互问候,寒暄了一阵之后,话题就转到了告状打官司上面。

白素珍把起诉状交给正源,请汤大律师把把关。并且直截了当地说明,她没有请律师代理的打算,准备自己打这场官司。她的理由是,王厚义的罪状证据确凿,事实清晰明了,官司肯定会赢,不愿意冤枉花律师费。汤正源接过起诉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沉默片刻,欲言又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起诉状写得还不错,可以交给法院去试一试。

“先吃饭吧!吃完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市法院。”汤正源这样提议,又告诉白素珍,他上班的地方离市法院很近,而且顺路。

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汤正源就骑上自行车,把白素珍带到了孝天市法院大门口。下车后,他把法院院长和民事审判庭庭长的姓名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白素珍,叫她自己进去找人。

白素珍希望汤正源陪她一起去法院,但汤正源为难地说,他出面不是很好。又说,他们单位上还有事要处理,没时间在这儿耽搁。

白素珍没有强求,目送汤正源远去的背景,还是有点儿失望。不过,她走南闯北几十年,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并不惧怕单刀赴会进衙门。瞄了一眼法院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就提着大帆布提包,赴汤蹈火般地走了进去。

到了一楼大厅,她正准备上楼的时候,从传达室里传出“喂喂喂”的喊叫声。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拦住她,问她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情。

白素珍如实相告,说她找市法院院长告状。

那男人让她先登记。告诉她,院长下午有事出去了,不在。

白素珍又改口说,她找民事审判庭的苏庭长。

那男人显然有点儿吃惊。他说自己就是民事审判庭的苏庭长,今天在传达室值班。

白素珍喜出望外,马上放下提包,腾出右手,向苏庭长伸了过去。

苏庭长与她握过手,又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她。

双方坐定之后,白素珍就开始讲述她的悲惨遭遇。讲到动情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过,苏庭长自始至终都比较平静。或许是因为他们法官见过太多的人间悲喜剧,心肠都比较硬。

“你告王厚义什么呢?”耐着性子听白素珍讲了好半天,苏庭长打断她的话问。

“我告他强奸罪、重婚罪、侵占公民财产罪、虐待老人致死罪、间接故意杀人罪!”白素珍说出了一大串的罪名。这些都是她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学习时接触过的名词。

听到这儿,苏庭长就知道来者是个对法律似懂非懂的人。

常言道: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就冇得整。像白素珍这种学过一点儿法律的“半瓢水”,糊弄肯定不行,解释又得费很多口舌。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就碰到这样一个难缠的妇人,苏庭长心里暗自叫苦。不过,他还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开始耐心地解释。

。重婚罪必须由受害人依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向法院提起自诉。王厚义重婚,受害人是胡月娥的丈夫,只有胡月娥的丈夫才有权利起诉。如果胡月娥的丈夫患有精神病,丧失了行为能力,应该由其监护人提起诉讼。间接故意杀人罪不成立。王厚义发现老人家喝农药自杀后,已经将其送到医院进行了抢救。至于放弃抢救,那是因为农村生活困难,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不能认定为间接故意杀人。

“怎么能用生活困难拿不出钱来推脱他的罪责呢?”白素珍不同意苏庭长的观点,插话予以反驳,“王厚义拿不出钱来,可以打电报告诉我,让我从河北带钱回。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在老人有可能救活的情况下,把她拖回家里,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悲惨地死去。”

听白素珍强词夺理地钻空子,苏庭长显然有点儿不高兴。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白素珍:“你只能控告王厚义侵占房产和虐待老人这两条。侵占房产属于民事范畴,虐待老人属于刑事范畴。民事刑事不能混在一起,起诉状必须分开来写,而且要有充分的证据。就这样吧,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听苏庭长下了逐客令,白素珍不好意思继续呆在这儿。她把苏庭长退回的起诉状装进提包,站起身,还是大度地伸出手,与苏庭长握了握,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孝天市法院。

北正街上热闹非凡。已经开门营业的商家都把音箱摆在大门口,播放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音放得特别大,震耳欲聋。不时还夹杂着商家声嘶力竭的吆喝,吵得人心烦意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素珍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出师不利,到孝天城的第一站就碰了壁。她觉得苏庭长这个人不可理喻,明显是在袒护王厚义。但是,审理案件的权利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让她重写起诉状,她就必须重写。不然的话,别人根本就不受理。

重写就重写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得找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去汤正源家里肯定不方便,他那两室一厅的房子,根本就腾不出多余的地方。汤正源和他老婆刘老师住主卧,他们的女儿晶晶住次卧,汤父睡在阳台上的一张行军床上。哪儿又能提供地方给她呢?除了汤正源,孝天城还有几个白素珍认识的熟人。有的是小学同学,有的是白沙铺老乡,这些人都是通过各种门道挤到孝天城上班的。但春节还没有过完,贸然去别人家里打搅,白素珍又觉得不太好。

还是找一家旅社吧!

她于是来到了孝天商场旁边的向阳旅社。这是一家国营旅社,位于槐荫大道与书院街交汇处。离市法院、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和市人民政府都很近,住在这里方便办事。可一问价格,单间和标准间每天都要八块钱。即使睡标准间的一个铺位,每天也得四块钱。太贵了!向阳旅社也有十几个人睡的大通铺,每天两块钱,但人多嘈杂,又没有桌子,根本就没有办法写东西。

白素珍走出向阳旅社,准备找一家便宜点儿的小旅社。转了好半天,她在孝天商场后面的一条背街上,找到了一家叫“国光旅社”的小旅店。进去一问,价钱果然比较便宜,单间房每天三块五角钱。

她让服务员带她先去看看房。所谓单间,其实狭窄得要命,一张单人床就占去了房间三分之二的地方。勉强塞进去一张桌子,但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上写字。

白素珍环顾房间,有窗户,有电灯,有洗脸盆,有拖鞋,铺盖行李也比较干净,心里觉得还不错。面积虽然狭小,毕竟能够避开其他人的打搅,是个能够独享的空间。于是,她就去前台交钱开票,住了下来。安营扎寨之后,她开始奋笔疾书,重新撰写起诉状。由于必须引用的一些法律条款记不清原文,她又想到去孝天市法律顾问处找汤正源,借几本法律法规方面的书籍参考一下。

与汤正源见面之后,白素珍聊起了与苏庭长交涉的情况。

汤正源听得很认真,但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最后,他说自己可以去找苏庭长,摸一摸苏庭长的底细。他让白素珍晚上去他家里吃晚饭。

白素珍说,吃晚饭就免了。午饭吃得太饱,肚子根本就不饿,一会儿去孝天米酒馆吃一碗糊汤米酒就行了。

“好多年没吃孝天米酒了,还真有点儿馋。”她笑着说。

听白素珍这么讲,汤正源就没有勉强。两人约好晚上七点半在孝天市司法局职工宿舍他家里见面。

白素珍七点钟不到就来到了汤正源家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汤正源才从苏庭长那儿回来。她急不可耐地询问,苏庭长是什么态度。

汤正源阴沉着脸,没有马上回答。他脱下黑呢子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坐到沙发上,答非所问地告诉白素珍:“我们孝天人,不可能把王厚义一家人赶出家门,让他们在露天里过日子。”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白素珍非常生气,忍不住冒出一句脏话。

汤正源也不计较。他从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一边抽,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法律既要维护公平正义,同时也要维护社会稳定。”

他劝白素珍大度一点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老是纠缠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纠缠于现实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要向前看。不要死抠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要理论联系实际。莫总是沉溺于美好的幻想当中,没事找事地给法院添麻烦。否则,只能是自讨苦吃。

白素珍觉得汤正源说这些话,简直不象一个法律工作者,浪费了一个律师指标。

她反问道:“我生活条件好就能容许王厚义犯罪么?就该放弃本应属于我的正当权益么?这是你的观点,还是苏庭长的意思?”

汤正源直言不讳地说:“苏庭长觉得,你就像个三岁的小孩,幼稚、无知、愚蠢、可笑。特别是你说在王李村,抱着你养母的遗像进门,还在遗像两旁写什么宪法显灵、善恶应报。这简直不像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个精神病人!”

白素珍感觉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粗鲁地把苏庭长臭骂了一通。

汤正源没心没肺地笑了,开始陈述法院审理案子的内幕。

白素珍原本希望汤正源对她打官司提供支持和帮助,没想到这个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她失望极了,内心里不赞成汤正源的观点,也不认同汤正源讲的那些狗屁理论。求人不如求己。她下定决心要把这场官司打下去,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第二天,白素珍关在国光旅社的房间里,写了一上午的起诉状。她严格按照苏庭长提出的要求,刑事民事分开写,起草了两份状子:一份状告王厚义虐待老人致死,一份状告王厚义侵占公民房产。

草稿完成后,又遇到了难肠事。因为她的字写得太差了,稻草把子一般。这样交到法院去,别人肯定不会受理。之前的起诉书,都是她打草稿,丈夫老马帮忙抄写的。老马写的是正楷字,一丝不苟,如同临摹字帖一般。现在老马离得那么远,她不可能跑回保定去找老马,也不可能让老马赶到湖北来。怎么办呢?找打字社打印出来?那得花不少钱,而且要耗费好长时间。白素珍既不愿意花钱,也怕耽搁的时间太久。她想找个人帮助抄一遍。找谁呢?孝天城的朋友中,哪个的字写得好一些呢?她肯定不愿意去找汤正源。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什么干弟弟?什么狗屁律师?纯粹是一个披着法律外衣的混混儿!

除了汤正源,还有谁能帮得上忙呢?

如同昨天考虑到哪儿住宿一样,她又把所有在孝天城的朋友盘点了一遍。电影院放映员小夏,汽车站售票员小陈,餐馆服务员小沈……但这几个朋友写的字,似乎都不怎么好,有的连她的字都不如,根本就拿不上桌面。

比较来比较去,她觉得最佳方案还是去牌坊中学,让她儿子加根帮忙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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