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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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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忙假的最后一天,王加根再也撑不下去了。吃过早饭,他就到双峰管理区搭长途汽车,返回了花园公社小学。

之所以当逃兵,劳累当然是主要原因——他浑身到处疼,肩膀磨破了,手打起了血泡,腰如同断了一样,腿肚子抽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心里不痛快。

车水那天回到家里,已是繁星满天。吃晚饭时,加根和他爸还是喝白酒解乏。也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他们父子俩突然聊起了方红梅。厚义说,方红梅长得不好看,而村里与加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找的媳妇不晓得多漂亮。又说,方红梅家里弟妹多,家庭负担重,条件那么差,是个永远也填不平的大窟窿,将来会拖累王加根。

“她的年龄还比你大。俗话说,只准男大一层,不许女大一岁。你何必急着把这事定下来呢?在花园镇上班,还怕找不到一个有商品粮户口的媳妇?”王厚义如红脸关公,醉醺醺地开导儿子。

加根听完之后,当时就很生气,顶了他爸一句:“我的事你少管!我与方红梅之间的事情,你今后不要说三道四行不行?”

他筷子一扔,不再喝酒,也不再吃饭菜,气呼呼地进房间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加根说身体不舒服,清理好自己的东西,吃过早饭就离开了王李村。回到花园公社小学,他还是感觉又累又乏,食欲不振。中午勉强吃了点儿面条,下午和晚上都是在呼呼大睡中度过的。

农忙假结束后上班,家在农村的教师谈的都是收割麦子、浇灌秧田、补棉花苗、种植蔬菜。事情大同小异,忙碌各不相同。家在花园镇的教师津津乐道的则是打麻将、抹长牌的战况,假期去哪儿玩了,看过什么电影,朋友聚会的红火热闹。从通报和交谈的内容,就可以看出城镇生活和农村生活的差异。

“公社文教组已经从政府大院搬到桥西中学了。”消息灵通的总务主任告诉大家。

“是吗?桥西中学已经建好了?”

“早建好了。听说桥西中学的教师名单都确定了。暑假到位,下学期就要开始招收学生了。”

“我们学校的初中班搬过去之后,几个主科教师是不是跟着一起过去?”

“谁知道!”

……

桥西中学的建设和人员配备,牵动着花园公社几百名教师的神经,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和热点问题。这所学校建在澴河岸边、花园大桥西头的一片空地上,与中南冶勘六0四队技校相邻。应该是花园公社距花园镇中心最近的学校,也是全公社条件最好的中学。除了教学办公楼以外,还有职工宿舍楼,而且全部是二居室或者三居室的单元房。公社文教组借桥西中学新建的机会,搭顺风车,在校园里修建了文教组的办公楼和住宅楼。从此,花园文教组就告别桥东头的乡镇政府大院,另立门户,在桥西中学安营扎寨了。

花园公社与花园镇党政机关在同一个大院里办公,而且共用一栋办公楼。那栋四层楼房位于机关大院的最北部,坐北朝南。楼梯在大楼的正中间,很自然地把楼房分成了两大部分:楼梯以西是花园公社党政机关办公场所,楼梯以东是花园镇党政机关办公场所。

因为公社和镇都冠以“花园”二字,又是平级单位,党政机关各部门的名称特别容易混淆。比方人们要找“花园文教组”,就弄不清楚是在大楼的东头还是西头,因为东头西头各有一个文教组。东头的花园镇文教组和西头的花园公社文教组都可以简称“花园文教组”。这就容易让那些办事的人、特别是第一次来办事的人找错地方。现在花园公社文教组主动撤离,无疑也是一件好事情。

虽然花园公社文教组的做法有以权谋私之嫌,但大家司空见惯,也没有谁去说三道四。大家关心的,还是谁能够幸运地进入桥西中学。

“文教组说,要在全公社范围内挑选骨干教师,把精兵强将集中到桥西中学。打造一所标杆学校,与花园镇中学决一雌雄。”

“狗屁!说得好听。进不进得了桥西中学,还不是刘福民一句话?看哪个会送会塞会拍,送得多塞得多拍得他舒服的,自然就是文教组确定的最终人选。”

“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书教得好与坏,能力强还是不强,都不是领导说了算?”

“所以啊,大家平时都要听领导的话,不要与领导唱对台戏。历史证明,顺领导者昌,逆领导者亡。只要与领导作对的,最终都没有好果子吃,结局都会很惨。”

七嘴八舌的议论,一会儿功夫就离题十万八千里,跑到了领导与群众之间的关系上。不过,有一个观点是大家普遍认同的:能否去桥西中学教书,取决于花园公社文教组组长刘福民。

说曹操,曹操到。这天傍晚,刘福民出人意料在来到了花园公社小学。他是骑自行车来的。把坐骑停在大礼堂宿舍大门口之后,他径直走向陆定国的宿舍。沿路遇到几个刚吃完晚饭,准备去打篮球的青年教师。大家用近乎于讨好的态度与刘组长打招呼。刘福民只是用鼻孔哼一声,或者礼节性地点点头,看上去,情绪似乎不是太好。

很快,陆定国的宿舍里就传来热情的寒暄声。刘福民说他已经吃过晚饭了,来学校也没什么公事,是为个人的私事来的。

刘福民是襄花大队人,老婆是农民,也属于“半边儿户”。他们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马上就要毕业了。儿子叫刘胜兵,读初中一年级,在花园公社小学戴帽初中班。

听刘福民说是为私事来的,陆定国马上就想到了组长的公子刘胜兵。于是问:“需不需要把胜兵的班主任叫过来?”

刘福民不假思索地回答:“行。把他叫过来吧!我就是来找他的。让初中班的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也都过来。”

`陆定国显得有点儿为难,说,让王加根和宋双清来没问题,他们都住在学校。可英语老师董志芳不住校,住在王家岗驻军部队。她早就放学回家了,现在没办法通知。

“那就让王老师和宋老师过来吧!”

“好!我马上去叫他们。”陆定国看刘福民气色不对,知道组长来者不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因此表现得诚惶诚恐。

没一会儿,陆定国就带着初中班的两个年轻教师王加根和宋双清进来了。刘福民从椅子里站起身,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给两位下属散烟。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王加根和宋双清哪里敢接?他们客套地推辞着,请刘福民归坐。两个人站在宿舍中央,洗耳恭听。

“你们也坐啊!别站着。”刘福民说。

宿舍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凳子,要是他们坐了,陆定国就没地方坐了。两个年轻人还是站着,说站着挺好。

陆定国于是把床单掀了起来,让两个年轻人坐在床沿儿上。

刘福民说,他来找胜兵的任课教师,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儿子在学校的表现情况。

王加根与宋双清对望了一眼。两人都说,胜兵在学校表现还好,能按时到校,上课听讲比较认真,作业也能按要求完成,就是成绩进步不太明显。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刘福民启发性地问。

异常情况?加根和双清再次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王加根接着又说,有一天上自习课,胜兵在教室里看小人书,他发现后,把胜兵的小人书没收了。

“你就没问问他的小人书是从哪里来的?”

王加根莫名其妙地看着刘福民。小人书从哪儿来的?不是买的,就是借的呗。这还用得着问吗?

“你为什么不追查一下他的小人书是从哪里来的呢?”刘福民突然激动起来,“这就是你当班主任的失职!”

陆定国、王加根、宋双清都有点儿震惊。

刘福民用无比悲痛的声音告诉他们,前天搬家时,他在儿子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了一纸箱子小人书和一把口琴。初略数了一下,小人书就有一百二十八本。经严刑拷问,胜兵承认,这些都是他买的。钱呢?除了以学校收钱的名义向大人要以外,再就是从家里偷的。

“买这一百二十八本小人书,花了多少钱暂且不论,前后延续的时间至少在半年以上。你们作为胜兵的老师,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这是不是失职?”刘福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亢奋,“我们家胜兵在小学时年年都是三好生,进入初中还不到一年,就到了这种地步!我儿子在你们这儿只能是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其他学生会是什么情况!我教了一生书,临到自己的头上,才尝到了误人子弟的滋味。我不准备让胜兵继续读下去了,让他回家老老实实呆着。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出息,种田总比当强盗百叉子要强!”

面对刘福民的质询,陆定国无言以对。宋双清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王加根呢?却是一肚子的怨气。

“你自己的儿子,在你家里偷钱,买的东西又是放在你家里,关学校屁事?偷钱买东西都是在你们家里,你们家里人都没能发现,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你自己家教不严,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学校老师的身上?”他本来想这样与刘福民理论,可又怕刘福民下不来台,只好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做声。

听刘福民说不让胜兵上学了,陆定国显然有点儿着急。他说,这学期的课程快上完了,马上进入复习阶段,接下来就是期末考试。如果这个时候让胜兵回家,读了一年,连个成绩都没有。反正下学期就要转到桥西中学去,还是让胜兵把这学期上完比较好。

“我考虑一下吧!”刘福民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准备离开,“无论我家胜兵读还是不读,我希望你们履行好当教师的职责,增强责任感和事业心,加强对学生的管理。不要让胜兵的悲剧,在其他学生身上重演!”

撂下这句冠冕堂皇的狠话,刘福民便扬长而去了。

送走刘福民,陆定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返回了自己的宿舍。

王加根和宋双清站在操场上议论了好一阵,都认为刘福民太过分。自己没有尽到当家长的责任,却无端地指责别人。明明是家庭教育没有搞好,却来找学校老师的麻烦。这样的文教组长真是奇葩!

回到宿舍,王加根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有想到,堂堂花园公社文教组长就这种水平!在这种人手下卖命干活儿,还能有什么指望?他对自己的前途感到心灰意冷。

或许是因为文学作品看多了,他并不十分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表扬或者批评,恭维或者打击,他都觉得无所谓。是对是错,只要自己心里有杆秤就行。“自古雄才多磨难”“自古文人多寂寞”这些警句格言对王加根的影响特别大。因为他了解到,很多他敬佩和崇拜的名人,生活都不是一帆风顺,大多历尽艰辛与坎坷。他们有的读书时被学校开除,走上社会被政府流放,甚至被关进监狱,但最终他们还是得到了世人的认可,受到全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尊敬。尽管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是在去世多年之后,才被社会认可的,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王加根就想按照但丁说的那样,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不过,有时他又会陷入矛盾之中,特别是想到方红梅的时候。女人往往希望过一种平静、安宁和幸福的生活。如果他桀骜不驯,对什么都不管不顾,方红梅将来势必会跟着他受苦,一起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这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唉,眼看着花园公社小学的戴帽儿初中班就要撤销,正当桥西中学挑选教师的关键当口,冷不丁地跑出这么一档子事情,王加根感觉自己真是太倒霉了。这不是躺着也中枪么?

灾难还不止于此。接下来,他又遭遇到了一场更大的打击。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突然看到方红梅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又惊又喜。还没到周末呀,又不是节假日,她怎么突然来了?也来不及细问,他从腰间取下宿舍的钥匙,交给方红梅,就继续上他的课。课间休息时,他急不可耐地跑进宿舍。这才知道,方红梅放农忙假了,准备在这里玩六天。

“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呢?我们刚好农忙假结束。要是你早两天来,就要吃闭门羹。”

“我有心灵感应。知道你不会让我吃闭门羹。”方红梅调皮地说。

王加根高兴地把她抱起来,在宿舍里转了好几个圈儿。

尔后几天,他们如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甜蜜生活。王加根按时准点儿上班。方红梅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晒被子、做卫生,整日如家庭主妇一般忙碌。他们早晨一起跑步,傍晚并肩散步,晚上一起去花园电影院看电影。

因为高兴,两人总是唱进唱出的。唯一的矛盾,就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会为同不同房的问题扯皮。方红梅要求王加根去其他男同事那儿借宿,说是自她来这儿之后,学校的教师们都如看稀奇古怪一般盯着她,有时看得她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

“大家都关注着我们呢!说不定现在隔壁就有人竖起耳朵听我们讲话。还是注意一点为好,毕竟我们还没有结婚,免得别人闲话。”方红梅好心相劝。

“怕个球!我们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要嚼舌根让他们嚼去,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王加根嘴巴子翘得老高,不肯去其他男同事的宿舍睡觉。

“你不在乎我在乎!唾沫星子淹死人,还是忍忍吧,我求你了。”方红梅像哄小孩子一样,双手捧着王加根的脸蛋,小鸟啄食般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王加根万分不情愿地走出房间,到涂勇那儿挤了一晚上。

第二天晚上也是这样。

第三天晚上,王加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方红梅,非要与方红梅同床共枕,两人抱着睡一次不可。前两个晚上,方红梅虽然狠着心把王加根赶走了,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也开始后悔,整夜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孤枕难眠啊!如果自己在方湾中学也就罢了,毕竟离得那么远,想在一起也不可能。可是,现在亲爱的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拥着过夜。这种折磨真的让人生不如死!所以,当王加根再次死皮赖脸地不肯离开时,方红梅也就半推半就地让他留下了。

结果,他们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为,被嗅觉灵敏的老校长陆定国捕捉到了,招致了一场让他们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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