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雪上加霜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硬核儿!
“五一”假期结束,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方红梅刚在座位上坐下,就听到教导主任周东明在语文教研组门口叫她。
“小方,你来一下”。
她马上站起身,跟着周东明来到学校领导办公室。
“是这样。小阮老师病了,初步诊断为败血症,也有可能是白血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癌。”周东明声音低沉地通报,同时不停地摇头叹息,“小阮老师情绪很不好,听说遗书都已经写好了。唉!这么年轻,也确实可怜。”
方红梅听到这儿,也为小阮老师感到惋惜,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阮老师和他家人都不甘心,想去武汉的大医院再看看,确诊一下究竟是什么病。他向学校请了病假,可能会有段日子上不了班。”周东明这才转入正题,“经学校领导研究决定,小阮老师病休期间的语文课暂时由你担任。反正你和他是平行班,不用另外备课。也就是同样的课文多讲一遍,再就是多改几本作业而已。”
同事患病请假,彼此互相关照,本是人之常情。替小阮老师上段时间的课,就算再苦再累,方红梅也会欣然接受。但周东明安排这项工作时说话的语气,让她听来感觉特别不舒服。什么叫“也就是同样的课文多讲一遍,再就是多改几本作业而已”?
方红梅自己负责一个班的语文和六个班的音乐,每周要上十三节课,如果加上小阮老师的七节语文,一个星期就是二十节课。平均算下来,每天至少要上四节课。
连续讲四节课,喉咙不冒烟才怪呢!另外,还要写教案、改作业,履行班主任职责。尤其是批改作文,两个班的学生有一百四十多人。这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而且每两个星期至少要完成一篇。
如此繁重的教学任务,周东明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他却用如此轻松的语气来安排工作。说得多么轻巧!多讲几节课,多改几本作业而已。
“周大主任,你也是语文教师出身啊!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轻松又可以领取代课费的活儿,我可以让给你,你来试试!”方红梅内心里非常反感,真想这样回敬周东明,但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师,又是学校领导,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什么也没有讲,怏怏不快地退出了学校领导办公室。
“不管怎么说,我的境遇也比小阮老师要好。人家都患绝症了,我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方红梅这样自我安慰,心情也就慢慢平和下来了。
不过,说实在话,她这段日子也够忙的,精神上的压力很大。
这都是奶奶病情加重引起的。
老人家瘦得皮包骨头,像一根干柴棒。整天躺在床上,说话有气无力,也不吃什么东西,老是说心里闭气、难受。
方父每天都要背着老人家去方湾卫生院打针。方母则为婆婆端茶倒水,煎中药,扶侍老人家吃喝拉撒,清洗弄脏的床单、被子和衣物。
老人家偶尔有了食欲,想吃点儿好东西,家里又没钱。方父就去找人借,尽量满足老人家的要求,尽自己的一份孝心。
方父与老奶奶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
方父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六岁时被老奶奶收养。老奶奶自己生过两个小孩儿,可惜都夭折了,因此指望全在收养的方父身上。
老奶奶把方父抚养长大,供他上学读书。在他上中学的时候,老奶奶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儿,实际上是给他准备的媳妇——旧社会叫童养媳。
方父与童养媳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方红梅。
现在推算起来,红梅她爸妈结婚的时间,与加根父母结婚年份正好一样,都是一九六二年。
方红梅与加根他姐还是同年同月出生的。
这不是一种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不得而知。王加根在与姐姐分开多年之后,又找到一个与姐姐同岁数的女朋友。这说明他与方红梅之间还是有某种缘分。
还有更巧的,加根他爸不是他奶奶的亲生儿子,红梅她爸与她奶奶也没有血缘关系;加根他奶收养了白素珍,招了王厚义这个上门女婿;红梅她奶收养了方父,娶了方母这个童养媳……
两人的家庭出身何其相似!
祖辈到父辈都不是因血缘关系而延续,王加根和方红梅又分别是他们家里父辈下一代的长子和长女。两个如此出身的人相遇、相爱的概率,恐怕只有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
奶奶一病,方母就不能下地干活了。
方父又在方湾卫生院做饭,难得抽出时间照顾家里。
敬武年龄尚小,又娇生惯养,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
腊梅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处于冲刺阶段,更不能分心。
顶替方母料理家务、扶侍奶奶的责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了方红梅的肩上。
这段日子,她午饭晚饭都在家里吃。吃过午饭,她只能守在家里,一直忙到下午快上课时再走,让方母能够抽空去责任田里干个把小时农活儿。晚饭后,她在家里呆的时间更长,往往到十点钟之后再到方湾中学睡觉。
眼看奶奶病病怏怏,如风中之烛一天不如一天,方红梅总是忍不住暗自伤心,偷偷地流泪,肝胆俱裂一般难受。她多么害怕奶奶死去啊!奶奶操劳一生,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没享什么福呢!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方红梅突然发现母亲头上多出了好些白发,没有变白的头发也显得焦黄,如枯萎的稻草。母亲眼眶塌陷,眼袋浮肿。蜡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嘴唇泛白,没有一点儿血色。
这都是操劳过度和营养不良导致的啊!
方红梅真想去买点儿好吃的东西,改善全家人的生活,但是,没钱啊!她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了家里,或者给了在孝天城读书的大弟敬文。
“五一”期间去武汉旅游的花费,全是王加根承担的,一直让她心里感觉过意不去。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到手,得等到月中——方湾中学发工资通常是每月十五号。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到了这个月的十五号。
方红梅上完第三节课,就去学校出纳员那儿领了工资。她第四节没课,便向语文教研组长打了声招呼,准备抽空去方湾公社粮店买三十斤大米,上午放学后顺便带回家。
回到宿舍,她从工资中抽出买大米的钱,把剩下的二十元钱装进一个信封,锁在书桌的抽屉里。然后找出那条用来装米的布袋子,前往方湾中学隔壁的公社粮店。
大米属于国家统购统销商品,只有在公社粮店才能够买到,价格也是国家统一规定的。
方红梅去买大米的时候,受了点儿窝囊气。
她付过钱、开完票之后,把单子递交给营业员。
营业员只是把磅秤上的秤砣挪到三十斤的位置,要求顾客自己动手往秤盘里装米。
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她据理力争,指出营业员不应该这样做。
营业员却说起了风凉话,反唇相讥:“觉得我服务态度不好?你可以不来呀!我又没有请你来买米。”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独家经营!”方红梅气呼呼地说,“得瑟什么?等将来粮、棉、油买卖放开了,允许其他单位和个人经营,你们这些人的末日就到了!”
拎着大米走出方湾公社粮店,联想起上次在花园镇银行取钱时,碰到的那位业务生疏的银行职员,她心里越发不平衡。
这些知识贫乏、能力低下、服务态度又差的家伙们,凭什么享受那么好的待遇?凭什么工资比中小学教师高那么多?
等她愤愤不平的回到自己宿舍,又遭遇更大的打击。
她的宿舍门敞开着,书桌的抽屉没有锁,那个装有二十元钱的信封不见了。
刚才离开的时候没有锁门吗?她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会不会是腊梅回来过?离开的时候又忘记了锁门?
腊梅有她宿舍的钥匙。平时课间休息时,腊梅有时会来喝开水、上墨水,或者突然来了月经,需要到她这儿拿卫生纸。
就算是她或者腊梅忘记了锁房门,书桌抽屉应该是锁着的呀!未必她今天如此粗心大意,刚才连书桌抽屉也忘记锁了?
方红梅赶紧带上房门,一路小跑着,前往妹妹腊梅所有的初三教室。到了教室门口,她顾不上是上课时间,与正在讲课的教师打了声招呼,就把腊梅喊出了教室。
“你刚才去过我宿舍吗?”她心急火燎地问妹妹。
“没有啊!我一直在教室里上课。”腊梅看姐姐那么着急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红梅于是叫妹妹回教室上课,说她就是随便问问。
腊梅正处于紧张的中考复习阶段,她不想妹妹受影响。
离开初三教室,方红梅失魂落魄一般地往办公室走,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这幅模样,吓坏了语文教研组里的教师们。
大家关心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于是哽咽着说自己刚领的工资被偷了,询问大家是否看到有人去过她的宿舍。
办公室里的教师们都摇摇头。有的唉声叹气,感慨万端,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的劝她想开一点儿,折财可以免灾。
但是,家里等米下锅,到处都需要花钱。她对这笔钱已经规划了好几种用途,现在突然不翼而飞,叫她如何想得开?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先是抽泣,默默地流泪,后来竟然哭出了声。别人的安慰和劝告都不起作用。
上午放学的铃声响过,教师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方红梅还是趴在座位上不动。
“走走走,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语文教研组长过来拉她的衣服,“扫盲检查团还没有走,中餐肯定剩下不少好东西。”
“别做美梦了!”另一个教师接过话茬儿,“从昨天晚上开始,剩下的好菜就被程主任锁进了柜子,说是要留着卖钱。”
“程主任也太抠了吧!连残羹剩汁都不放过?”有人这样嗤之以鼻,“真不愧为后勤总管啊!”
这时,学校总务处程主任正好从语文教研组门口经过。
有的教师便故意起哄,大着嗓门调侃道:“有豆腐千张吃就不错了,营养足够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不能吃肉,吃肉容易拉肚子;也不能吃鱼,鱼刺卡喉咙;花生米呀、蘑菇汤也不能吃,吃了反胃……”
程主任佯装没有听见,扬长而去。
教师们议论得这么热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方湾中学几天前来了一个扫盲工作检查团。据说,这个检查团是由孝天地区文教局和孝天县文教局联合组成的,主要任务是对方湾公社扫除文盲工作进行检查验收。
检查团成员共有二十多人,住在方湾公社最好的旅社,一日三餐则由方湾中学安排,在学校食堂就餐。早餐是套餐,有牛肉粉、热干面、馒头、包子、油条、面窝和鸡蛋;中餐和晚餐都是吃宴席,每次开三桌,伙食标准听说是两百元。
因为菜和品种比较丰富,份量又特别足,领导们酒足饭饱之后,餐桌上总会剩下不少没吃完的东西。这些多余的菜倒掉太可惜,陪吃陪喝的方湾中学领导就开恩,通知教师们去享用。
因此,这几天学校食堂特别热闹。每天中餐或者晚餐的钟点儿,都有教师去那儿蹭吃蹭喝。虽说是领导们吃剩下的,但鸡鸭鱼肉、豆腐千张、花生米兰花豆、白酒啤酒,应有尽有。大家也无所顾忌,吃得还是挺开心。风卷残云过后,杯盘狼藉的三张桌子留下的全部是空盘子,跟舔过的一样干净。
没想到,学校后勤主任竟然出头扫大家的兴,把领导们吃剩下的鸡鸭鱼肉这些好菜提前锁了起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方湾公社扫盲工作,还不是靠我们这些当教师的去做?我们不求其他回报,连扫盲检查团吃不了的残羹剩汁都不留给我们,还有一点儿人性吗?”大家义愤填膺地发过一通牢骚,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唯有因丢了钱而悲痛不已的方红梅还在办公室。
她对学校食堂有没有剩菜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满脑子想的还是那二十块钱。她恨自己疏忽大意,丢三落四。她恨拿她钱的人狼心狗肺,居然对她这种穷困潦倒的人下手。她恨命运不公平,为什么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击。她的眼前频繁地闪现着奶奶、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的面容,或愁苦,或忧伤,或抱怨,或愤怒,或悲痛,让她看着觉得难受,心里堵得发慌。
二十块钱买个教训,这种代价还是非常沉重的。二十块钱相当于她大半个月的工资,说没就没了。她真的感觉非常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整理好桌上的学生作业本,锁好抽屉,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宿舍。拎起刚刚买的三十斤大米,流着泪,朝菜园子村的家里走去。
家里人听过她的遭遇,竟然比较平静。没有人埋怨她,没有人讲半句责备的话语。方父还劝她坚强一些,不要表现得过于悲伤,显得没有价值、没有志气。
“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看得那么重?丢了再赚,有什么了不起?全当是自己好吃好喝好穿,大手大脚花了的……”
听到这些,方红梅更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家里人骂她几句,埋怨她几句,她心里或许还好受一些。
因为丢了钱,她如同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一直走不出悔恨和内疚的阴影。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只能更加勤勉地做事,挑最重最累的活儿干,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惩罚自己,让思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
快到六月份的时候,方湾中学也放农忙假了。
算上周末休息,一共有六天时间不上班。
红梅家只有几亩旱地,没有水田。不种水稻,这段时间实际上并不是太忙。加上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可以帮忙烧火做饭了。
她就想利用农忙假去看看王加根,向亲爱的人倾诉自己的思念之苦,以及这段日子的委屈和不幸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