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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寒门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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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放假期间,方红梅不让王加根去方湾公社是有原因的。

她主动前往花园镇,也并非“想看看花园公社小学长什么样儿”那么简单。当然,信上所说也是实际情况,但这只能算作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国庆节恰好是中秋节。按照农村的规矩,到了中秋节,已经结婚的女婿或者已经有了女朋友的男子,必须到女方家里送节礼。方红梅知道王加根囊中羞涩,不愿意让他花钱。另外,方红梅的一个堂哥定好“十一”结婚,如果王加根此时出现在菜园子村,会面临一个难题:作为未来的堂妹夫,他该不该去堂哥家送礼?

送吧,方红梅知道他没钱;不送吧,又显得有点儿小气。为了避免让王加根陷入这种尴尬境地,她就想办法阻止他到方湾公社。堂哥结婚,方红梅本来是应该前去帮忙的。她扯了一大堆客观理由,执意去陪自己亲爱的人。可是,到了花园公社小学,又遭遇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的糟糕局面。

刚到的那天晚上,方红梅回母校孝天县师范学校女生宿舍借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和王加根一起坐长途汽车去了杨岗公社。他们先到双峰中学找杨保胜,结果杨保胜不在。

两人又一起回到王李村。

加根和他漂亮的女朋友出现,在王李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加根的媳妇”,评头品足,搞得方红梅蛮不好意思。加根他奶喜笑颜开,高兴得老泪纵横,拉着红梅的手问长问短,一直不愿意松开。王厚义和胡月娥自然也很给面子。煮鸡蛋,炒瓜子,炸麻叶,割肉买鱼,做了一大桌子好饭菜,盛情款待未来的儿媳妇。

吃过午饭,两人兴致勃勃地去了双峰山。看白云寨,爬好汉坡,逛回龙寺,登双乳峰,钻青龙洞。在山里整整消磨了一个下午,直到薄暮时分才回到王李村。

翌日清晨,方红梅就在双峰管理区坐长途汽车,直接到了孝天城。

王加根曾提出和她一起去方湾中学,被她婉言谢绝了。她建议王加根用剩下的两天假期,去看看在杨岗公社上班的老同学,特别是他们的好朋友杨保胜。

方红梅到了孝天县一中,沿路打听,才找到大弟住宿的地方。结果敬文不在宿舍,同寝室的同学热情地跑出去帮她找。

红梅坐在了敬文的床上,看到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箱子、脸盆、鞋子也都摆放得比较齐整,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

姐弟俩见面后,她又好言相劝,叫敬文和她一起回方湾的家里,可敬文死活不愿意。没有办法,红梅只有一个人回去。临走前,她把敬文带到街上,给他买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一条短裤和一双运动鞋。还扯了几尺蓝色涤卡布,嘱咐敬文去裁缝铺做一条长裤子。安排好这一切,她才到孝天县汽车站去坐班车。

在方湾下车后,她没有回菜园子村家里,而是回到了方湾中学。

进学校大门时,正好看到马静和周哲凡肩并肩在校园里散步。触景生情,方红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非常后悔没有让加根来方湾,同时也有点儿生加根的气,心里说:“我让你不来,你就真的不来啊?别个是怕外人笑话嘛。你就是块木头!”她快步奔向自己的宿舍,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禁不住潸然泪下。

自从王加根在菜园子村和方湾中学“闪亮登场”,大家知道方红梅找了个师范同学当男朋友之后,各种打破的声音就不绝入耳。有的说,加根的学历太低了——女方中专毕业,男方最起码应该是大专或者本科;有的说,教师工资本来就低,又找个当教师的,将来两个人养家糊口都难;有的说,加根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像个女孩子,又笨口拙舌,不爱讲话,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听到这些,方红梅总是不以为然。择偶标准因人而异,每一个人都有所不同。方红梅的恋爱观很朴实,概括起来就是“三个不”:不图钱财——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够维持基本生活需求就行;不惟外貌——绣花枕头一包糠,只要没有生理缺陷,五官端正就行;不重口才——能说会道不一定真正有才,花言巧语者多半都是说瞎话,最重要的是诚实,能够讲真话。她要找的伴侣,必须品行端正、老实敦厚、诚实守信、正直无私,是自己能够终身依靠的人,而王加根正好符合这些条件和标准。他相貌说得过去,性格柔中带刚,爱学习,求上进,事业心强。

方红梅坚信,只要他们心心相印,将来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去战胜困难,两人肯定会幸福的。一定会!她之所以伤心落泪,只是想到两人分居两地,不能长相厮守,难以忍受相思的折磨。

这时,隔壁马静的房间里,传来周哲凡动情的歌声。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下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

这首《乡恋》,真真切切地唱出了方红梅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周哲凡是唱给马静听的。马静才是最幸福的女人。

自从投入周哲凡的怀抱,马静的衣着打扮一天变一个花样儿。昨天是红羊毛衫、黑皮靴,今天是蓝呢绒春装、白高跟皮鞋,如时装模特儿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红梅则永远是那两件一成不变的旧衣服。十八九岁的年龄,哪个女孩子不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她家庭条件太差了,男朋友又那么穷,拿不出钱来买好看的衣服和皮鞋啊!家里七张嘴巴要吃饭,三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年迈的奶奶长年患病要打针吃药。一年上头不计其数的周情搭礼,仅靠地里微薄的出产和她爸少得可怜的工资,经常捉襟见肘,已经不堪重负。她是家里的长女,又参加了工作,父母的养育之恩尚未报答,怎么忍心只顾自己吃好穿好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除了留下几块钱零花之外,其余的全部交给了家里。记得她曾在师范附小办公室里对王加根说过,一领到工资,她就去买一辆自行车。现在看来,那只是痴人说梦。

方红梅也知道,马静的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周哲凡送的,是周东明讨好未来儿媳妇的。而她的男朋友加根家里太烂包——她第一次去王李村连见面礼都没有!王加根的工资又低得可怜,不可能送她什么。

两相对照,马静似乎更有眼光。她自己有时也因此表现得神采飞扬,一脸的风光。

方红梅却觉得她浅薄,并不羡慕她。心里还与她较劲:“你得意什么?你找的男朋友和婆家,是我挑得不要的!不错,我现在的男朋友只是一个中专生,但我们是自由恋爱,自己找的。你们呢?是别人介绍的。一个月前,你们彼此之间还不认识,能有什么感情基础?你马静看中周哲凡的是什么?大学学历、殷实的家境和几件漂亮的衣服而已!这些东西,能与真挚的爱情相提并论么?”

跑了一上午路,又坐了那么远的车,累得够呛。方红梅本想在学校宿舍里躺一会儿,最好能够睡上一觉,现在看来是休息不成了。与其在这儿看别人秀恩爱,还不如回菜园子村家里,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到了几点钟,按说也快吃午饭了。她于是从床上爬起来,锁好房门,离开了学校。

方红梅穿街过巷地回到菜园子村,没想到家里竟然来了客人。

来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与方红梅是师范同学,同届但不同班,曾担任学校学生会主席,叫殷彬。方红梅与殷彬在学校时打交道并不多,但两人还算熟悉,毕竟她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又担任过学生会文艺部长。

一见到殷彬,方红梅就明白了他是为什么而来的。因为不久前,她曾收到过殷彬的求爱信。方红梅已经回信婉言谢绝了,没想到这家伙又找到了她家里。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塑料网兜儿苹果、一包蛋糕和一盒月饼,显然是殷彬带来的礼物。

“听说你去花园镇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呢!正准备离开。”殷彬笑着,显然非常高兴,“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方红梅勉强笑着,招呼殷彬坐,内心里却在犯嘀咕,后悔自己回的不是时候。

红梅她妈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腊梅本来在房间里写作业,见敬武一直在堂屋里转悠,眼睛时不时瞟桌子上的东西,就有点儿生气,走出来把小弟赶进了房间。

方红梅与殷彬坐在堂屋里交谈。话题无非是参加工作之后的感受,其他同学的分工情况,对单位领导和同事的评价,复杂的人际关系,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何处理学习、工作与生活的关系,今后的打算和想法。总体上讲,两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基本上一致。

殷彬毕业分配在孝天县第一小学,是本届同学中分工情况比较理想的。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觉得比较幸运,盛赞孝天县师范学校领导够意思,对德高望重的张雨桓书记感激涕零。

一样的毕业分配,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一个人,不同人的评价竟是那样的不同。汤正源视张雨桓为魔鬼,殷彬则把张雨桓当成贵人。说穿了,就是因为每一个人的既得利益不一样——得失决定爱憎。

饭菜端上桌后,殷彬礼节性地客套了几句,就客随主便,与方红梅一家人坐在一起共进午餐。饭桌上,他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拘谨,显得非常随意。他询问腊梅和敬武的学习情况,时不时还开两句玩笑,逗大家开心。

饭后,殷彬提出想去方湾中学看看,见识一下方红梅工作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红梅有点儿为难,但又不好拒绝,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在前面带路。

两人边走边谈。出了菜园子村,殷彬趁机提出了他此行的真实意图,希望方红梅成为他的女朋友。他说,自己在师范时就喜欢方红梅,之所以没有向她表白,除了学校纪律约束之外,主要是考虑到还没有毕业,大家未来的去向都不确定。如今,他落脚在孝天城,而且完全能够想办法把方红梅调进城里去。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能如愿,孝天城离方湾公社那么近,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交往和未来生活。

方红梅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她的个人问题已经解决,有了男朋友。

“能告诉我这个幸福的人是谁吗?”殷彬表情非常难看地问,与宋双清在五一饭店的用语一模一样。

“王加根。师范的同班同学。”因为怕殷彬继续纠缠,方红梅觉得有必要交待得清楚明白一点儿,“我上午就是从他那儿回来的。”

殷彬的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几步,仍然不死心地说,谈恋爱不是儿戏,希望方红梅再慎重地考虑考虑。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因为一时感情冲动。如果因为经验不足或者权衡不周,作出了错误的决定,那将贻误自己的一生。

笑话!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么?方红梅对殷彬的说教和提醒相当反感。回答说,自己选择王加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殷彬不好再说什么。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他的女同学,到方湾中学转了一圈儿,就准备坐长途汽车回孝天城了。临分手时,这家伙又用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发展变化的,包括人的感情。他等待着方红梅幡然醒悟的那一天。只要方红梅没有结婚,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方红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劝他千万不要这样。如果因此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送走了多情男生殷彬,方红梅回到自己的宿舍。隔壁马静的门上一把锁,这对甜蜜的恋人,可能去周哲凡家里吃午饭了。

上班以来,方红梅已经记不清自己受到过多少次类似的骚扰。

求爱信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一天会收到好几封。写信的,基本上都是过去的男同学。有的小心翼翼地试探,有的厚颜无耻地表白。最初,她每封信必回,主要是担心别人说她清高,认为她不懂礼貌。答复自然都是回绝,只是拒绝的方式和语言表达形式有所不同而已。后来,收到的求爱信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回绝了的男生仍然不屈不挠,纠缠不休,让方红梅特别心烦。她开始对此类信件不理不睬。看完之后,撕成一把碎纸花就扔进了垃圾篓,有的信甚至连拆都没拆开看,就烧掉了。

信可以撕后扔掉,或者一烧了之,但上门的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了。方湾中学校长为他侄子来说过媒。后勤主任为他儿子来牵过线。曾经教过她的一些老师,也乐此不疲地当起了月老。这些人在她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灰溜溜地走了。最让方红梅心烦的,还是学校里的几个单身男教师,还有公社文教组那个叫池松山的办事员。

他们有事没事就来到她的宿舍,无话找话地说个不停,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这些人穿着新潮时髦的服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讲起话来油腔滑调,能够把稻草说成黄金,把水说得点着灯。他们吹嘘自己的家庭条件如何优裕,所在的公社或者生产大队环境如何好、包产到户后社员们的生活水平多么高。漫无边际地胡扯一气,说的都是与方红梅不相干的事情。

方红梅因此非常生气。我和你们既不是同学,又不是老乡,有什么好谈的?但这些人就是不知趣,坐在她宿舍里的椅子上或者床上,如同屁股被粘住了一样。一呆就是半个小时,甚至个把钟头,搞得方红梅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只有百无聊赖地陪他们耗着。面对这些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游手好闲的家伙,方红梅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有时,她真想在宿舍里贴张字条,告诉来访者“话多讨人嫌”。可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还是欠妥。

没办法,方湾公社这地方有商品粮户口的未婚女青年太少了,用寥若晨星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她们大多把目标定在孝天城,根本就不拿正眼看本地男青年,更别说是待遇低下的教书匠。

只要是吃公家饭的女生,哪怕身有残疾,也会成为男教师们追逐的对象,更别说是美若天仙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方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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