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已有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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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季开学时,王加根发现班上好多同学表现出躁动不安,显得心神不宁。或许是因为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学期了,大家考虑问题比较复杂。毕业考试能不能通过呀,去哪儿实习呀,会分配到哪里呀……所有这些问题,是每一个人都不能不想的。特别是那些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恋人们,还要考虑能否和自己心爱的人分配到一块儿。如果不能分配到一起,毕业季或许就是他们爱情的坟墓。
学生时代的终结,意味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即将结束,从此就要走向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甚至是养家糊口的成年人。
王加根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是太在意。在他看来,毕业分配到哪儿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上讲台、拿粉笔、当教师,而且跳不出孝天县的地盘。好又好不了多少,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是准备毕业之后重新参加高考的,对即将开始工作的单位要求并不高。只要有单独的宿舍、有电灯,能够让他在安静的环境里复习备考,或者进行文学创作就行了。至于其他的,真的无所谓。
王加根这段日子想得最多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寒假回王李村过春节,他发现年近八旬的奶奶显得更苍老了,走路和说话颤颤巍巍;耳朵也更聋了,有时扯起嗓子跟她讲话,老人家都听不清楚。而他爸王厚义,倒是越活越年轻。年满四十五岁、已经鳏居十六年的加根他爸,去年又梅开二度,娶了比他小十几岁的胡月娥。加根还惊奇地发现,胡月娥的肚子大了,看上去已经怀孕有好几个月。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他将有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
这事让他感觉有点儿别扭和难堪,心里觉得不美气。
加根他奶对这事也耿耿于怀,背地里瘪着嘴巴骂胡月娥贱,骂王厚义不是东西。老人家之所以这么生气,是担心家里再多出个小东西,与她孙儿加根分家产。
王加根也不管奶奶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安慰奶奶说,反正老宅已经拆了,砖瓦木料都被他爸败光了。新建的这栋土墙瓦房,值不了几个钱。家产又能有多少?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工作。教师是国家干部,每月有工资,退了休有保障。这点家产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他最担心的,是王厚义和胡月娥的小孩出生后,会不会又要奶奶给他们带。奶奶一生没有生育后人,但抚养了他妈和他三舅,带大了他姐和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六岁了,风烛残年,未必又要开始带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或者妹妹?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特别揪心。
傍晚是难得的休闲时光。
男生们晚饭后,大都喜欢窝在宿舍里夸夸其谈,评论国际国内重大事件,或者利用这段时间洗衣服,洗鞋子和臭袜子,也有的坐在床产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或者鬼哭狼嚎地唱歌吊嗓子。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宿舍里,靠墙一溜儿摆着六张高低床,每个房间有十二个床位。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点儿空余的空间。既拥挤,又嘈杂,但大家还是乐在其中。喜欢运动的学生则去操场上锻炼身体,或者到校园外面散步。当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所有人再往教室集聚。
王加根既不留恋宿舍,也不是特别爱运动。他吃完晚饭,多半会直接去教室。这段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正是看书写作的好时机。
这天他刚在座位上坐下,池中月跟着进来了。
她气呼呼地责问王加根,为什么把她“忘记拿照片”的事情告诉别人,
以此来败坏她的名声。加根非常惊讶。他起誓,自己绝对没有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听池中月的口气,她所说的“别人”,似乎指方红梅。因为她告诫王加根,不要把一个女孩子的粗心,作为自己向女朋友炫耀的资本。
王加根既感到冤枉,又觉得委屈,试图平心静气地解释一下,但池中月根本就不听他说话,不给他申辩的机会。她嘴巴子如机关枪一般,叭叭叭地对着男同桌扫射一阵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整个晚自习,再也没有回来过。
王加根坐在座位上,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情。正在他无所事事地发愣怔的时候,方红梅来到了他身边。
“走,我们去学校外面走走吧!”
他于是锁好屉斗,起身跟着方红梅走出了教室。
春寒料峭,夜晚气温下降,寒气逼人。他们走在通往校园外面的林荫道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塑料袋、废纸片漫天飞舞,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也被吹得前后左右摇晃。两人逆风而行,感觉走路有点儿吃力,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胸前,身后又飘飘然,如同多出了一条尾巴在摇摆。身上的热气没一会儿就散尽了,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出学校大门,他们沿着围墙根走向五里山上的小树林。
路上,两人都没有讲话,就那么默默地走着,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打破沉寂,提及那个心照不宣的话题。
到了半山腰,方红梅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松树上。她问王加根:“如果让你做我弟弟,你愿意么?”
弟弟?什么意思?王加根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我想结拜你为弟弟。怎么样?你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姐姐吗?”
王加根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他嗫嚅着问:“这就是你对我那么好的原因么?”
方红梅没有回答,垂下脑袋,双手捻着长辫子的发梢。
见她那副神情,王加根直骂自己笨:方红梅肯定是在用结拜姐弟启发你!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又开始狂澜四起,惊涛拍岸。还等什么呢?我应该向心爱的姑娘直抒胸臆。
“坦率地讲,”王加根于是说,“我不同意我们结拜姐弟。”
“为什么?”
“我们应该成为比姐弟更亲近的人。”王加根的眼睛直视着方红梅,如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那你,那你为什么……”方红梅显然有些慌乱。
既然已经真情表白,王加根觉得一身轻松。他说:“我本来是准备到毕业时再向你求爱的,既然你现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就只有把计划的日程提前了。我只能做到单膝跪地,戒指和鲜花暂时还没有条件送给你。”
“可是,可是……”方红梅突然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太晚了啊!”
“太晚了?”王加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方红梅两腿一软,竟然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她右手捂着嘴巴,泪如泉涌,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方红梅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她的家乡方湾公社上完的。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叫周东明,特别喜欢她,平时对她格外关照。座位总是安排在中间两排靠前的地方,上课经常点她回答问题,还利用休息时间给她开小灶。方红梅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周老师总是提着马灯送她回家。上劳动课,从来不让方红梅干重活。业余文艺汇演时,还亲自给方红梅化妆。后来,又重点培养方红梅入团,甚至帮助方红梅写了入团志愿书。
周东明有个儿子叫周哲凡,是方红梅的同班同学。这小伙子可了不得,每次学校组织的大型考试,他的总分总是年级第一名。学习上的事情,根本不用他爸操心。周东明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和心思,远不及照顾方红梅。因此,方湾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就经常开玩笑,说周东明是在培养他的儿媳妇。
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大家也没有太当真。高中生虽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毕竟后面还有决定命运的高考。白热化竞争不允许他们分心,不可能去考虑这些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情。
高考成绩下来后,周哲凡过了本科线,被华中师范学院录取。方红梅则名落孙山,连中专都没有考上。
泾渭分明,再也没有人提她是周东明的儿媳妇。
方红梅家住方湾公社革委会所在地的菜园子村,与公社热闹的街市就隔着一条小河,类似于城市里面的“城中村”。她父母都是农民。父亲读过初小,母亲没有进过学堂。两个“准文盲”在生儿育女方面却硕果累累: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造出了两女两男四条生命。取的名字也不俗,两个女儿分别叫红梅和腊梅,两个小子分别叫敬文和敬武。加上老态龙钟、一身是病的老祖母,家里长期生活着七口人。
方红梅高中毕业时,她妹腊梅正在读初中,两个弟弟还在上小学,家里的负担之重不言而喻。因此,她高考落选后,就准备回家当农民,给父母搭把手,为家庭尽点儿责任。但是她爸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她去高中再复读一年。
红梅她爸也不是纯粹的农民。他在方湾公社卫生院当炊事员,给医生护士们做饭。每个月能够领到三十多块钱工资——这是家里最稳定的经济来源。他让大女儿复读的底气,也来自这份工资收入。
方红梅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孝天县师范学校。虽说读的是中专,在农村人眼里,却是乌鸡变成了金凤凰。
去年暑假期间,方红梅高中时的班主任周东明突然来到她家。彼此寒暄之后,周东明说明了来意。简单地讲,他是为儿子周哲凡来向方红梅的父母提亲,希望他们结为儿女亲家。
红梅她爸妈自然受宠若惊。
周东明是国家干部,公办教师,而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周哲凡读的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而他们家红梅只考取了孝天县师范学校。两家结亲,他们显然是高攀了。
不过,两位老人并没有把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尤其是红梅她爸,表现得非常冷静。他说,从当老人的角度来看,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能够花好月圆,早一点儿成家立业。但婚姻大事毕竟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已经行不通了。
周东明对红梅她爸的开明大加赞赏。说,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上门只是表达当老人的意愿,把这件事情挑明。最后成不成,当然还要看两个年轻人谈不谈得拢去。
“红梅和哲凡是高中同学,又不是生人。两个人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有两年,应该算是比较了解的。往后再通通信,节假日见见面,加深了解。谈得来就继续交往,谈不来也不勉强。恋爱这种事情,还得看缘分。”周东明做完最后的总结,就起身告辞了。
九月份开学之后,方红梅果然就收到了周哲凡的求爱信。她以自己年龄还小,不愿意过早地考虑这些事情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周哲凡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书信不断。无论方红梅回信不回信,他都不屈不挠地邮寄,两三天一封,狂轰滥炸。从开学到“十一”短短一个月时间,方红梅就收到了周哲凡十多封热情似火的求爱信。
国庆节放假,周哲凡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找到了方红梅的家里。除了继续表达对方红梅的爱慕之情以外,周哲凡还对他们二人的未来进行了规划。他说,红梅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也到了大三,如果他们两个人能够把恋爱关系定下来,就可以提前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他可以让他爸去找孝北县教育局的领导,争取把方红梅分配在孝天城。他毕业后,争取留在WH市,然后想办法把方红梅往武汉调,将来就可以定居武汉了。万一他不能留在武汉,他就申请分配到孝天城,与方红梅守在一起,在孝天城安居乐业……
这种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往,自然会引起红梅她爸妈极大的兴趣。两位老人有些动心了,开始倒向周哲凡这边,帮他做大女儿的工作。
方红梅依然犹豫不决。
她相信周哲凡是真诚的,也相信他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可问题是,她不爱周哲凡呀!跟他在一起,找不到谈恋爱的感觉。生硬地拒绝,她于心不忍,只得回复周哲凡,让她再考虑考虑。
两人返回各自的学校后,周哲凡仍然故伎重演,不间断地借鸿雁传情。希望用滴水穿石的精神,来感动方红梅。他相信精诚所至,终有金石为开的那一天。
事实上,那段时间疯狂追求方红梅的男生,远不止周哲凡一个人。孝县天师范学校的多情种子就数不胜数。除了和她同年级同班的男生,还有上届的师哥,以及下届的师弟,有的还是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这些人写起情话来厚颜无耻,让方红梅看得面红耳赤。好几个写情书的男生,她甚至都不认识,根本就对不上号,而她最熟悉的王加根,却一直无动于衷。
王加根交给她看的,都是洋洋洒洒几千字甚至上万字的小说习作,却没有一个字是直接写给她的。
这小子怎么了?我对他那么好,他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就算是木鱼脑袋,也该开窍了啊!未必,他只是想与我保持同学之间的友情,根本就没有考虑进一步发展两人的关系?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真有这种可能。听说他妈妈在HEB省,他姐姐在BJ上大学,他将来会不会也去BJ或者河北呢?他一直在复习高中教材,准备毕业后重新参加高考,是不是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不做我男朋友,未必我就找不到男朋友?我这就找个男朋友让你看看!
赌气也好,实验也罢,反正没过多久,方红梅就回信给周哲凡,明确了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自此,两人通信的内容,除了甜言蜜语,又多了海誓山盟。
今年春节放假,他们第一次以恋人的身份在方湾公社菜园子村见面。虽然在信中说了那么多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但两人真正聚到一起,却没有那种相见恨晚、如胶似漆的感觉。说去说来总是那么几句废话,单调乏味得掉渣儿。恋人相见,往往喜欢单独相处,而方红梅恰恰相反,她怕单独与周哲凡在一起。
有天晚上,周哲凡约她上女儿港的河堤上走走,她非要拉上大弟敬文当“电灯泡”,一直陪着他们。更让她吃惊的是,浴着冬日的寒风,与周哲凡在河堤上边走边聊时,她时不时会想起了王加根……
春节假期过后返回学校,就赶上了王加根与池中月因为“照片事件”闹矛盾。方红梅这才预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明白自己心里爱的人到底是谁,也坚信王加根虽然没有向她求爱,但心里一直是喜欢她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就把加根约到了学校外面。
“你怎么那么清高,那么老实,那么傻呀!你那么多小说都写了,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三个字都不愿意写给我?对我笔墨怎么就那么吝啬呢?”方红梅呜呜地哭着,悔恨交集地埋怨着王加根。
听完方红梅的哭诉,王加根感觉如五雷轰顶,木然地立在她的面前。
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方红梅半年前就与别人谈情说爱了?我怎么一无所知?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随之也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