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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泊进汉水码头那日, 恰才正月十四。

转天就是元宵,汉水码头上都挂着彩灯, 只是天色尚早, 灯火未点起,瑟瑟寒风中只见一盏盏扎得精细的彩灯随风摇曳。码头两侧护栏上, 却又有冻成竹筒状的冰灯, 半化不化的, 有些像烧过的蜡堆堆在石栏顶上, 但因水中掺了颜色, 在阳光下倒显得有几分好看。

周王见了这灯, 便想起在辽东时, 李总兵麾下打磨冰块做望远镜片模子的法子, 不禁微笑,走上去摸了摸微融的冰灯,笑着说:“这灯也有意思, 咱们在辽东就见着外头有小儿冻冰灯, 想不到汉中也有做冰灯的。”

可惜汉中天气和暖,白天这些冰晒晒便化,没什么形状了。

他的手套沾了融化的冰, 湿了一片, 身边内侍连忙取了新手套给他换上,劝他别再摸这些冰凉的东西。桓凌也道:“王爷体寒,若着凉生病,元宵夜可就不能出来观灯了。城外都挂着这么多灯笼, 城里还不知有多么热闹呢。”

周王今年才得出宫,还从未见过宫外的灯市,叫他说得心动之余也不敢再碰冰灯,接过手炉暖着,说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是来读书的,咱们何不先去汉中学院看看,就叫宋先生他们到学院来见罢。”

他身后众臣本就是奔着这个学院来的,早晚也要去看,周王又有兴致,谁也不肯拂他的意,便都点头从命。

司马右使安排人往城里送信,叫汉中府众官员到学院迎接王驾。管汉水码头的吏员在旁边伺候,原本正安排滑车吊行李,猛听到周王想去学院,便上前启奏:“入冬后宋大人了徭役,已在汉中经济园旁不远建了新码头,日夜吞吐矿料。王爷若不嫌弃那是个卸货的码头,何不坐船过去,却不比乘车稳便得多?”

周王犹记得去汉中经济园只有一条颠簸的小路,听说能走水路,自然是比小路强,便欣然答应:“那你便寻个带路的人来,咱们走水路去。”

那小吏哪里舍得在亲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主动上船替他们指路。

水路虽是逆行,但众人坐了一路的船也习惯了,就在甲板上悠然观景聊天。天边几道灰蒙蒙的烟柱直上青云,在这片晴天碧水间巍然而立,倒是指路的好标识。

众人只看着烟柱一点点靠近,便能感觉到自己离着汉中学院越来越近,那种在不知路途还差多远的时候常有的急切和焦虑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满心兴奋。

他们终于到了汉中,要见着能轻易种出祥瑞的宋三元、宋先生了!

虽然大家都与宋大人同年,甚至有早入朝几科的,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们能抢着这机会还都是凭本事、凭关系,费了许多力气得来,再没哪个觉得自己负皇命来此学习,是委屈了他们。

两位曾随宋时学过油印的庶吉士甚至开玩笑地说:“当初随宋大人学印书,刻了不知多少块腊版,这回怕不是要亲手做几车肥料吧?”

工部选来的两名员外郎是要督管建造制化肥的炉窑之类的,对于亲自体验制肥之法更有心理准备,淡定地笑道:“任宋大人怎么教,咱们只管拿出当年头悬梁、锥刺骨的毅力做来就是!”

这群年轻人言笑晏晏,以为自己什么苦都吃得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踌躇满志、满怀期待地逆流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汉中经济园旁那座新建的码头。

这码头是冬日才开工,不过两三个月间,竟修得阔大平坦,长堤伸入水中,可容数条大船停泊。码头岸边矗立着几个动静滑轮搭配的高大滑车,轻轻松松便将船上的车马行李搬上陆地,竟比他们之前在汉中码头见过的更快、更轻巧省力。

给他们引路的小吏大着胆子自夸:“这座码头是我们宋大人为了汉中经济园吞吐矿料特地建的,用的材料也坚牢,建的滑车也比那边商户建的结实、好用。王爷现诸位大人不信可以看看,拉滑索的人都比那边用的人少。”

虽然用的人少,吊东西却不含糊。

众人从跳板上下去,那几辆车就已经吊到了岸上,马夫将马套在辕上,众人依着身份各乘车骑,将王驾严严实实遮护在当中,依着码头小吏指点向汉中学院走去。

这边的路却与周王记忆中的小路已然全不相同:路面不知是什么铺成的,灰蒙蒙的又整齐又硬实;表面铺着细碎的石子,看似不平,车轮走在上头却不大颠簸。路上一点坑洼都没有,车行过只留一点白印,绝不会轧出细沟。

他们便在京里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路,到汉中却开了眼界,着实令人惊讶。

周王下意识看向大舅子。桓凌虽然在京里看过宋时的家书,却也没见他写修路之事,只得摇了摇头,含笑劝道:“待见着宋大人便知道了。”

嗯,待见着宋大人,他们可有许多要问的。

马车在这平坦的新路上走得比往日更快,不过两刻钟工夫,一行人便到了汉中学院,可惜日子赶得不巧,临近元宵佳节,学院里是要放假的。

留守学院的差役们自是认得桓凌与周王一行,见着府中侍卫的衣裳打扮,便匆忙开了大门,上前行大礼迎接。

褚长史派人问道:“你们宋大人呢?方才王爷已遣人进城寻他了,他还不曾过来?”

那几个看门的士兵也不知怎么回事,大着胆子答道:“如今不是元宵佳节,知府衙门不办公么?宋大人说是年节下空闲无事,要带着学生下乡了。只怕是离得远,还没赶过来吧。”

下乡做什么?难道他已自在汉中府培养起了会种嘉禾的弟子?

众人眼中一亮,连忙问他们去了哪里,跃跃欲试地想去田间看他教学。唯有桓凌是有经验的,低声对周王说:“时官儿恐怕不是到田间教学生如何种稻麦庄稼,而是去乡村间教导庄户们一些知识。”

不光教导知识,可能还要带着些官伎、艺人给乡民排演大戏。

这种活动看似有些不庄重,不合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似的,其实是为教化百姓而行,望周王体察他的本意,别为表象迷惑,误会了他的行事。

周王见他这样谨慎,也低声回应道:“小王自然不会误解,不就是如同立春时府衙用倡优小唱们排戏演春一样么?”

一样是为教化百姓,安定民心,他这个做亲王的与跟来的大臣们都会体谅这道理。

——毕竟他是能种出嘉禾的人,哪怕今日他说必须请神做法才能种出来,只怕众人也要捏着鼻子先学做法。

他们郎舅两人在后头说悄悄话,前面几名庶常、御史、员外郎们已经开始后悔之前叫人请宋时过来书院相见了。若早直接去找他,说不定现在就能见着宋大人如何手把手地教学生种地,如何看着苗叶便能预测出地里冬麦或蚕豆能收多少斤。

众人一面往校舍走,一面或在马上、或隔在车窗或议论叹息,遗憾错失了这个看他教学的机会。

刚走到建得四四方方,不甚有书院风雅俊秀气质的学舍前,便听身后一片马蹄声疾奔而来。桓凌心中若有所感,抛下车厢对面正在询问为何只“三下乡”而不多下几种的周王,将身子探出车外,隔着大门看去。

那队骑士都穿着修身的绿色大衣,腰间系着宽腰带,头戴毛线帽、口罩,身姿一身的挺拔矫健,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可他才看了一眼,便认出催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人腰身比别人都要细些、仪态比别人要超拔些、肤色比别人白皙些……眼睛比别人都要温柔明亮,眼波脉脉,尽落在他脸上。

他倚在窗边用口型默默说了“时官儿”两个字,见宋时脸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对眼眸微微眯起,才撤回身子对周王道:“殿下,宋大人已至,下官先去迎他一迎。”

周王尚未得解答的疑问悬在空中,轻轻“哦”了一声,吩咐内侍:“车驾停下来,就在此与宋大人见礼,不必进学舍了。”

见过礼后,正好看他们如何“三下乡”。

随行来的众位学生也猜出他们的身份,各自下车下马,准备行礼。宋大人那马冲进来的却有些快,又是直奔着周王车驾而去,到了车前才勒住缰绳,自己跳下马来。

这一下竟似乎有些不稳,恰好桓大人从车里下来,正好张开双臂拦住他,握着他的肩膀提醒道:“宋大人小心。”

宋大人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抬手扯下帽子上遮脸的脖套,露出一张仿佛比他随周王离开前更白皙悦泽的脸庞,朝他笑了笑:“多谢桓佥宪帮手,不然下官可要在周王殿下面前失仪了。”

两人一触即分,宋时又上前一步,给车里的周王行礼。他们二人只并肩站着,言语行动光明正大,没半分缠绵暧昧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就似有张稠密的无形巨网将他们二人裹在其间,别人都远远地被拦在外头。

周王坐在车门旁,手扶着门帘,硬是觉得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抿了抿唇道:“宋大人免礼。本王与诸位大人方才听说你正带着学生下乡教化百姓,指点栽种之法,都正想看看你平日如何行事。”

索性他也不下车了,还是大家一起上马上车,直接去看看“三下乡”是怎么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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