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饭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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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毯这东西,可能是用骆驼毛、牛毛、羊毛之类混在一起编织的,深深浅浅的棕色中杂着些白,很粗的麻花纹理,有点类似后代的呢子,当然要粗得多。
别看是异域之物,其实并不很贵,跟有名的宣城红线毯没法比,便是长安本地的丝绒地衣也比不过,但铺在小酒肆中,也算不错了,况且整体颜色风格也搭得很。
厨房当然也扩大了,请泥瓦匠砌了薄墙,木匠做了木门,对大堂内留个传菜的窗口,向外开的窗户却是不动的。
最让沈韶光欢喜的是,新租店铺后院里就有一眼小井,这就不用出去挑水吃了,夏天又可以做各种“冰镇”小食。
至于后院房屋的装修,就更简单了。原本的李娘子就算个讲究人,那地上是铺了地砖的,又有房主配置的床榻和橱柜,沈韶光只把墙刷一刷,把破了的地砖补一补,配了合适的帐子铺盖,就能入住。
沈韶光和阿圆用大卧室和堂屋,小一点的退间是开往院子的门,正好给于三。
临搬家时,主持带着净清净慈等亲送出庵门,沈韶光恭恭敬敬地又给主持行了一礼。刚出宫时没个落脚的地方,圆觉师太不以自己清贫,不只收留,还多加厚待,沈韶光铭记于心。
圆觉师太对她慈祥一笑。
沈韶光笑道:“师太的饼经写完,请一定容儿拜读。”
圆觉师太和净清都笑起来,只净慈有些不高兴。原来一心算计着什么时候撺掇主持赶这贫女走,如今人自己走了,净慈心里倒不痛快起来。就譬如一个男人看不上女友,想分手,但女友先提了分手,这男人又觉得屈辱。
搬过来,又是一通打扫、收拾、安插,跑了两趟西市添置东西,如此又扰攘了好几日,天都有点冷了,才算彻底消停下来。
前面收了铺子,关了店门,沈韶光洗漱过,在屋里看了两页书,趿拉着鞋出来,指着院内厦子下挂的腊肉、猪腿并几种野味,对才洗漱回来的于三道:“这肉怎么还不红硬红硬的呢?”
于三进屋拿根竹签子出来,戳一戳,“小娘子莫要常来看了。让你看得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是……这怎么赖我呢?
沈韶光却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量子芝诺效应”来,“ 如果我们持续观察一个不稳定的粒子,它将不会衰变。”因为“量子力学中,所谓的‘观测’将产生经典力学的物理量。高频率的观测会减缓系统的跃迁。”①
所以,真的是因为我老来看,所以这肉就腌不好?
看沈韶光竟然当了真,于三先是惊讶,然后就笑起来。平时老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说话也时不常含讽带刺,没想到笑起来的样子,竟很干净温良。
沈韶光知道自己被耍了,也不生气,反而对于三笑道:“就该多笑笑嘛,这多好看!”
于三估计对自己表情管理出现失误有点不好意思,没理沈韶光,径直扭头回屋去了。
自己选的傲娇小公举,还能怎么办?宠着呗!沈韶光撇撇嘴,学个于三垂眉耷拉眼的表情,又接着看钩子上挂的腌肉们,想象着这些肉变成蜜汁火方、金银蹄子、冬笋火腿……
这腌腊风干的技术,古已有之,毕竟孔子就收十条干腊肉当学费。唐人中不少爱吃腌腊的鱼、肉的——据说先帝就喜欢吃鹿脯子,但今上不大喜欢,宫里做的也就少了,沈韶光便没能偷得什么师。
幸亏于三旧主人是南边人,也庆幸那是个吃主儿,所以于三虽然对腌猪腿不很在行,但很会腌野味儿。
沈韶光实操水平不行,但理论知识很过关。她曾做过一期专题,专门说这腌制火腿的,还曾亲自跑到江浙一带采访腌腿子的师傅。
腌火腿是个讲究活儿,选腿子就要选好,整猪在八十斤左右,不能太小,也不能超出太多,后腿则在七八斤之间。
取猪腿的时候下刀要小心,腿型要正,真真正正的“割不正不食”,所以后面还有“整形”这道工序。
腌制的时候,一次次地上盐,用什么盐有讲究,给猪腿做马杀鸡的手法,也有讲究。
经过几次上盐,约摸个把月的时间,再进行清洗、晾晒,后面还有发酵、堆叠等多道工序。不只工序繁多,且步步讲究,头年的秋冬腌制,次年夏才算腌好,而讲究的,则吃两年腿、三年腿。
曾看八旗贵胄、杂文大家唐鲁孙先生说腌火腿时要放一只戌腿提鲜,沈韶光问那采访的师傅——这种有点玄学,又很市井的事出现在稿子里,可比单纯介绍工序有意思多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手续失传了,那个正正经经穿无菌操作服,像个外科医生的年轻腌腿师傅坚定地对沈韶光摇头。沈韶光很遗憾没能给自己的稿子加点“狗腿”料。
其实沈韶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火腿这种东西抱有如此好感的。她是北方人,家里并没有这些腌腊货。
幼时,曾有南边的亲友送给父亲一只正宗或者不甚正宗的金华火腿。那只腿被炖得油腻腻、咸哈哈的,一股子怪味儿,沈韶光只吃了一口就再也没下筷子。后来才知道,或许是母亲没有把肉面或者滴油处理好的缘故。
正经吃各种火腿菜,是工作以后。各种以火腿为主或者为辅的大菜小肴,只差点鲜掉沈韶光的舌头。
与鲜肉比,火腿自有一股子岁月发酵的香醇味道,就像大叔与小帅哥们比一样,那阅尽千帆的眉眼,看破不说破的笑容,哪怕褶子呢,都带着时光打磨过的曲折,一比,年轻小伙子们未免太急促直白,缺了那么点“灵魂”。
前世,中外娱乐圈颇有几个沈韶光看好的“叔”,沈韶光看看天上如钩新月,惆怅地想,他们并不知道在异时空还有一个自己的老婆粉。
穿越以后,沈韶光也颇见过几个长相好看的男人,比如今上,长相就不错,又有身份加成,说句龙章凤姿,虽略嫌拍马,倒也不离谱;还有几位大王,相貌也很好。
李氏本就是陇西士族,是择偶有优先权的那类人,后来得了天下,后宫里更都是美人,一代代美貌基因沉积下来,想丑也难。
说到士族长相,沈韶光不由得想起同坊那位面瘫脸的林少尹,想来也是一代代优良基因沉积的产物。那眉眼,着实有点如诗如画的意思,气质也好,美而不娘,威而不悍,既有文化人的雅致,又有权臣的威仪,啧啧……可惜是个面瘫!
其实林少尹那位朋友长相也不错,是个风流面相,尤其一双眼睛很是招人,但看见他,沈韶光就想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来。
对着一条条的腌肉,沈韶光盘点了一遍认识的帅哥们,喟然长叹,等肉腌好了,要先用黄酒和糖蒸一盂来吃。
第32章 三合一肥章
沈韶光支使着于三登梯子换下原先食店的幌子,挂上新做的酒肆招牌,阿圆也在边儿上指挥,“高了,高了,低了,低了……”惹得于三回头瞪她。
对阿圆的敌意,于三本来不大搭理,但后来许是觉得这样太吃亏,又或者是小店的日子着实无聊,便也回击起来,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活似一对儿冤家。
不过也有好处,在于三的刺激下,阿圆的口才一日千里,几乎已经找不到曾经憨婢子的影子了。沈韶光对此很是欣慰。
沈韶光一边儿摊着煎饼,一边与食客们提前道歉打招呼,“后日十五,小店正式更名酒肆,以后专营些酒肉菜肴,也有各色面点饼食,只是晨间不再卖朝食了。还请各位客人也似如今一样,常常光顾。”
当下就有七情上面的,“啊那我们以后去哪里买这样的好煎饼吃”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哎呀,小娘子继续卖朝食不好吗”
“我家小郎君每日都要吃过这饼才去上学,突然跟他说没有了,他不去上学怎么办”
一个白衣士子摇头,“某将远游,本以为回到长安时还能再吃到小娘子的煎饼,没想到……”
有这些遗憾和盛赞,沈韶光觉得圆满了。人心大约便是这样,若走时,没个挽留的,就太也没有滋味儿,虽然这挽留并不会改便远行者的心意。
另一位食客的遗憾,沈韶光却有点受不起。
自那日柳丰提亲不遂之后,便少来店里了,但他不来,他的仆从来,依旧经常几套几套地买煎饼。
沈韶光自然也跟他这仆从说了。晚间柳丰亲自过来恭喜沈韶光,又不无遗憾地笑道:“以后再难吃到小娘子的煎饼了,衙里那帮馋鬼可如何是好”
沈韶光除了回以微笑,不知道说什么,这位柳郎君真是个君子人。
关于晨间朝食停业的事,沈韶光是认真思考过的。
如今晨间卖煎饼的收入所占比额很小,但占的精力却不少,头一晚要准备,第二日又早起,忙活到太阳高升再买菜准备午餐,一天三餐地忙活,着实有些累,是到了有所取舍的时候了。
况且,如今的酒肆是惯常不卖早点的,既改了酒肆,那就按照规矩来吧——免得被人挑理不是沈韶光嗤笑。
沈韶光这两三个月一直惦记着云来酒肆的事。奇怪的是,那边没什么动静。
莫不是憋着什么坏呢又或者这事根本是那两个坊丁蒙人的再或者——真有什么“祥云”笼罩着自己,帮自己打点了沈韶光有点种田文跳到悬疑文的感觉。
其实云来那边也郁闷,尤其看到沈韶光堂而皇之地干脆换了酒肆的牌子,冯掌柜没脾气地笑了,小娘子,有贵人疼的漂亮小娘子,果真都硬气得很。
沈韶光不知道冯掌柜给自己安排的是言情宠文戏,决定踏踏实实走她的市井种田路线。
根据规模、位置、背景,自己的本事,沈韶光给沈记酒肆做了市场定位:中档特色酒肆。
崇贤坊属于中高端社区,不说达官显贵、豪商富贾,便是普通住户也小有余钱。在这里,破旧小馆子利润低不说,还容易被嫌弃,大酒肆毕竟曲高和寡,又不是东西两市,只单一个坊恐怕养不起——当然,沈韶光也开不起,那么,一个干净的、有点情调儿的中等酒肆应该是合适的。
其实,沈记这点面积,和正常的中档馆子比如云来酒肆比,是有点小,但考虑到是在坊内,客流就这么多,也就勉强算是了。
说到酒店的档次,就要提菜品,这就涉及另一个定位——特色。
沈记酒肆的特色是小菜大做,或者如于三所说的,“以贱作贵”,通过精工细做的方式使这些普通食材升值溢价。
如今的中等酒肆,经营的多是鱼、羊肉、牛肉类菜品,高端酒店除了地方豪华,菜做得更精细,食材也更高级,除了鱼、羊肉、牛肉类菜品外,多有鹿尾、熊掌、驼峰一类珍肴。
沈韶光却要玩个差异化营销,坚定猪肉菜不动摇,再加上鸡鸭等家禽——在这个时代,鸡不算肉,价钱也便宜。
说到鸡不算肉,还有个挺逗的事。贞观时一代名臣马周喜欢吃鸡肉,一到地方上就吃鸡。有人去告状,太宗说:“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1看看,看看,李二陛下亲口说的,鸡肉不算肉!
鸡肉不算肉,据说是因为鸡小,不用专门的屠户宰杀。沈韶光却觉得,可能是因为喂鸡用的粮食少,养起来也方便省事,不管乡村还是城市多有养殖的,所以鸡肉便宜,又因为便宜,所以被认为不是“肉”。
其实鸡肉、猪肉都很好吃啊,也完全可以烹制出精美的菜肴,提升他们的档次定位,扛起振兴鸡肉、猪肉的大旗,沈韶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为了配合精致的烹调方法和中档的菜品价格,沈韶光甚至专门去淘换了一批杯盘瓷器,有杯有壶,有大中小三个型号的盘子,又有汤碗、饭碗、汤匙等等,一色的洁白匀净胎质,细腻光润釉面,没什么花纹雕刻,有种朴素淡雅的美感。
那瓷器商人说是邢窑瓷,沈韶光对瓷器名窑没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单以品质来说,是很好的。关键是,价钱不很贵。
瓷器商人说,邢窑虽然是老牌名窑,但如今有些式微,好多人更认定窑。
“定窑哪有这样又匀净又薄的胎子”瓷器商人一副为邢窑不平,活像忠臣蒙冤的样子。
沈韶光笑着付了账,在瓷器店主人那里得了识货伯乐的美誉。
沈韶光又跟于三讲摆盘的门道,颜色的搭配,留白的魅力……粗听,你要以为她在教于三国画。
“按小娘子的摆法,一盘能分成三盘了!”于三怀疑地看沈韶光。
沈韶光被人怀疑奸商也不生气,“少放点菜不是目的,美才是目的。当然,也不能因形而损质,毕竟人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吃盘子的。”
于三点点头,觉得小娘子还有得救。
沈韶光又督促于三练习雕点萝卜朵、黄瓜花什么的。
学国画的多少都能自己鼓捣鼓捣章子,沈韶光给自己刻过一个沈字章,就是盖在煎饼袋子上那个,但让她刻萝卜花就不大行了,没想到于三新上手就像模像样,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阿圆看他们玩得有趣,也加入进来,雕了半截,看看于三手里的,再看看沈韶光手里的,生气地把自己的塞在了嘴里,“咔嚓!咔嚓!”从此绝了学雕花的心。
有前面食店时期的积累,沈韶光的酒肆运行起来比真正的新酒肆要容易得多——不管是从客流方面,还是自家经营方式上。
中午还要差一些,毕竟做官的、经商的好些都不在,晚间的时候几乎天天客满,其中不乏豪富。
沈韶光正盘账的时候,走进来一个留三绺美髯、穿锦面裘衣的老者。
时候还早,店里没什么人,沈韶光请老者随意坐了,又用小托盘端过一杯饮子来,笑道:“老丈喝些热热的红枣枸杞饮子暖一暖。”
已经到了深秋初冬,不知什么时候初雪即至。为了驱寒,沈韶光用姜、红枣、枸杞煮了这红枣枸杞饮子,喝下去,全身都暖融融的。
自从来了于三,又不做早点生意,沈韶光多了不少闲情逸致,比如煮点私房饮子。后来有熟客来便分出去两杯,再后来便干脆成了店里的免费饮品。
听沈韶光叫“老丈”,老者有些感慨地一笑,道了谢,端着饮子,又打量店内布置,目光落在那幅山村野店图上。
沈韶光递上菜单,老者看看菜单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画,“小娘子这菜单子是请何人写的”
“市井小店,讲究不起,是儿自己胡乱写的。”
老者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韶光,“那墙上的村店图也是小娘子所画”
“是,胡乱涂抹,让老丈见笑。”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说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师从何人,但也或者是没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这店名“沈记”,便仔细地打量沈韶光,似想从她脸上看出另一个影子来。
沈韶光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余岁的宫女老师,原先确实做过舂米的活儿,哪怕后来转司教学,手上曾经磨出的茧子也还在。
老者没能从这娇艳的女郎脸上看出什么故人影子,便点点头,民间能人异士很多,坎坷际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游,心头缠绵着陈年旧事,故而见什么都生出些疑惑来。
老者随意地点了招牌的“狮子头”“玛瑙肉”“鸡脯茄丁”“炸子鸡”“鱼羊鲜”“芙蓉肉”,又要了“醋鱼”“烩菘菜”“香醋芹梗”“八宝豆腐”,酒也要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