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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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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要什么?”

他问完这一句, 目光垂落在她的长睫上, 西斜日光为她打上一层金黄光晕, 令她整个人都愈发柔和起来。

长睫微微垂下, 在日头下边, 竟也可以辨出根根分明的暗影。

他抿唇, 破天荒地在她未答话之前便补道:“让我试试吧。”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无论她接下来的答案有多么荒诞不经, 他都会无条件同意一般。

楚怀婵抬头去看他, 竟也能从他惯常无波无澜的双眸中看出一分缱绻柔情。

可她却只是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贪得无厌。”

她说完这话便往外走,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道:“您别怪我无礼,等我想好,自然会来找您的。”

孟璟点头应了一个“好”字,目送她走到门口, 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墙角。

那里开了一扇角门,出去便是东池。

他忆起那晚在阳河上, 他同她说起, 月上西楼,似瑶台仙人驻足而栖, 是名栖月。

而她, 也曾说过, 月圆之时,会邀他来东池共赏明月。

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后院待了一刻钟,将芭蕉叶上已经干透的墨宝又阅了一遍, 这才出了门。

他刚拐上游廊,孟珣从南边跑过来,嬷嬷在后边追不上,急得大声呵斥,孟珣兴冲冲地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一转头……就撞上了一樽大佛。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新鲜莲蓬就这么拍在了身前这人身上,他今儿得了这宝贝,眼前这走路不长眼的也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但他一抬头,却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孟璟,脸上的笑意缓缓凝滞,最后乖乖地站规矩了,讨好地替他掸了掸被撞皱了些许的衣服,一脸谄媚地套近乎:“哥,你来找嫂子啊?”

孟璟嫌弃地打掉他爪子,站远了半步,不答反问:“中秋不是才回来过,怎么又回来了?”

他被人撞了个满怀,自是不满,连带着语气也冰冷得不行,孟珣嘟嘴示意不满:“哥你这是多不想看见我啊。”他不甚乐意,但还是怯怯地老实答道,“先生告病。”

孟珣年纪还小,虽然偶尔劣性上头会犯浑耍些滑头,但平时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他没再深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莲蓬上,孟珣以为他好奇,解释道:“先生在高山上寻到的,说是有片湖,眼下都这时令了,里头居然还有莲蓬,尝了尝还不错,就采了些回来送学生。”

他伸手掰下一粒莲子剥好递给孟璟:“我试过了,味道还不错,二哥尝尝么?”

这时节莲蓬早过季了,但他手里的尚且新鲜,这枚莲子瞧着也的确饱满,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来了句:“你先生采莲时不小心掉水里了?”难怪告了病。

“……你说是就是吧。”

孟珣手伸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过往嘴里送。

入口清香,他目光缓缓移到孟珣右手握着的这把莲蓬上。

他看得实在是有些久,孟珣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问:“二哥,你不会和我抢这个吧?”

“不会。”

孟璟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也没闲工夫逗弄他这等小孩子,他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走回来,却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将他手里的莲蓬一并夺过,漫不经心地道:“就当给你嫂子上供了。”

“……”

孟珣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果然没有反悔的意思了,小声嗫嚅道:“那我呢?”

这话可怜兮兮,他转头看过来。

孟珣委屈得似乎要落泪了,见他回头,喃喃道:“好歹给我留一点也行啊,我这么远带回来的。”

他犹豫了下,将这小子方才剥过的那支抽出来扔给他,又吩咐刚追上来的嬷嬷:“带去逛集市,今日要什么都顺他意。”

听得这话,孟珣哪里还管什么莲蓬不莲蓬的,立刻撒丫子往外跑,季嬷嬷累得满头大汗才刚追了上来,眼下又不敢不听孟璟的吩咐,赶紧返身追了出去。

等两人闹闹腾腾地走远了,孟璟转身看了眼东池。

伴着雨后的泥土腥味与蛰伏已久开始复苏的虫鸣,日光之下,水波粼粼,蔚为壮观。

若是夜间赏月,画舫碧波,活水淙淙,琴音泠泠,月华流转。

想想,也该是人间一等乐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蓬,提脚向里头走去。

时夏见他去而复返,虽然震惊,但到底也没说什么,赶紧引他往明间走:“少夫人说今日不大舒服,不敢过去叨扰您,没想到倒劳您两次亲自过来。”

他其实向来不喜欢下人在他面前多嘴,除了扶舟东流那俩缺心眼惯常挑着场合嘴碎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在他跟前素来谨言慎行,敛秋经了之前那一遭则更是谨慎,方才见他一个字也没敢多说,但楚怀婵这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却敢犯忌,他有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手微微发着颤,虽然低着头,却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似是有话想说而不敢说。

他颇觉好笑,耐着性子道:“说吧。”

时夏没料到心事被他看破,颤颤巍巍地道:“少夫人也不是故意摆谱的,实在是昨夜受了寒,又一夜没能成眠,身子撑不住,怕去您那儿反倒给您添麻烦,您别怪罪。”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憋出一阵低笑:“我有这么可怕?”

“啊?有啊。”时夏慌张改口,“不是,奴婢说错话了,还请您责罚。”

孟璟看了眼手里的莲蓬,只觉莫名其妙,原来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这么个动不动要吃人的洪水猛兽模样?

他嗤笑了声,时夏却以为他要和上次赏敛秋一顿板子一样也给她一顿毒打了,双腿一软就要求饶。

孟璟眼角一抽:“下去。”

她如获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孟璟被她这抱头鼠窜的样子逗乐,低低笑了声才进了明间,先是往东侧看了眼,那边早已重新归置完毕,新婚装饰一概不见踪影,但屋子里空落落的,想是楚怀婵未起搬过来的心思,他转头去看西侧,敛秋迎出来,指了指里边,轻声道:“身子不大舒服,在榻上歇着呢,二爷进去坐坐?”

孟璟没出声。

她又看向他手里的莲蓬,迟疑了会儿,指了指旁边的圆角柜。

他看过去,上头摆着只雀蓝玻璃磨花直颈瓶,他将手里的莲蓬举起一支比划了下,倒觉也还算相配,点了点头,吩咐道:“取些水过来,再拿个果盘进来。”

敛秋出去净了瓶,又叫人取了只冬青釉花口盘并两盆清水回来,看着他取了支莲蓬,修剪好高度插.进净瓶,又安静地立在瓶前端详了许久,试探问:“奴婢去请少夫人出来么?”

“不必,让她好生歇会儿。”

他摆手示意人都下去,这才到主座坐了下来,将剩下的莲蓬放在案上,剥起了莲子。他甚少尝这些玩意儿,偶尔要尝上一口那也都是别人收拾好了的,眼下自个儿待这儿剥起了莲子,实在是一幅奇景。

扶舟在门口悄悄看了好一会儿,见他那小心翼翼又实在是有些笨手笨脚的模样,和敛秋对视一眼,忍不住打趣道:“要我说,姑娘合该把主子这模样画幅小像送到槐荣堂去,夫人怕是能乐上大半月,还能每晚在侯爷榻前念叨上半个时辰。”

敛秋连连摆手:“可别糟践我了,就二爷那脾气,这要被知道了,怕不是一顿板子就能揭得过的。”

扶舟还要和她说几句玩笑话,余光瞥到楚怀婵不知何时起了身,打了帘子出来,正立在暖阁门口发呆,孟璟正低头和这些负隅顽抗的莲子做着斗争,并没有留意到这点轻微动静,而她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他赶紧拉了敛秋彻底避开,留他们二人在屋内。

兴许是因为不大熟稔,他做这事做得很是认真,楚怀婵就这么看了一刻钟有余,心里那股心烦意乱竟然无端消失殆尽,缓缓平静下来。

孟璟本屈着脖子就小几的高度,眼下累了,微微扬了扬脖子,这才发现她,他垂眸看了眼手头的东西,面色讪讪地瞎扯:“就睡这么一会儿?”

“大白日的,我也睡不着。”楚怀婵笑笑,朝他走过来,“听见您进来就起身了。”

孟璟脸白了一瞬:“看多久了?”

“您刚坐下,我便出来了。”楚怀婵温声道,“见您认真得紧,也就不好打扰您了。”

那他这笨拙样子岂不全被她看了去?

看他出糗还这么心安理得,孟璟脸上挂不住,将手头的莲蓬往几上重重一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拿了起来,继续笨手笨脚地剥着莲子,赌气般地剥下一颗就忿忿地往盆里重重一掷,惊得水花四溅。

楚怀婵见他这小孩儿赌气似的行径,没忍住弯了下唇,很认真地宽慰他:“您放心,我方才什么都没瞧见。”

这话还不如不说,孟璟手顿住,抿唇挤出两个字:“闭嘴。”末了又补道:“要么就出去。”

楚怀婵失笑,在案前住了脚,洗了颗莲子,又在另一个盆中过了一遍水,这才往嘴里送,她手都快递到嘴边了,忽然想起来眼前还有个人,讪讪地将手递过去:“您尝尝么?”

孟璟这会儿正一脸不爽,见她这般,怒气反倒消了些,轻轻探头衔住了这颗莲子。

他牙齿不经意间触及她指尖,她僵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将这粒莲子咽下了肚,夸赞了句“还可以”时,才回过神来。

为掩饰尴尬,她赶紧伸手去淘洗盆中剩余的莲子,不料刚一触及水面,忽然被他一把打掉了手。

他下手向来没轻重,楚怀婵疼得轻呼了声,满脸不悦地看向他,他却压根儿没管她的反应,自个儿捋了捋袖子,亲自做起了这事。

“受了寒就好好待着,碰什么凉水。”他语气淡淡,似漫不经心,却又还是带了几分严厉。

楚怀婵闷闷地“哦”了声,收回手,没话找话地问:“您怎么不让下面人做这事?”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经,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楚怀婵愕然,哑然失语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句奉承话来,反倒是挤出了一声闷笑。

孟璟抬头盯她一眼,忽然厉了声色:“以后别对我用敬称,管你是客套生分还是成心讽刺。”

她心底某根弦忽然莫名被拨了下,微微点了下头。

她垂眸去看他,到底身子底子不同,她还觉着有些冷,他鼻尖却冒了些汗,她手先于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凑上去替他轻轻擦了擦。

甘松味盈在鼻尖,他抬眼一看,只见到一朵玉兰飞速划过,尔后被她收了起来。

他看过去,她耳垂终于后知后觉地泛了些红,有些尴尬地立在他跟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好心地替她解了个围,递了枚莲子给她:“尝尝。”

她绕到他对面坐下,尝了尝这莲子,清香满溢,她却食不知味,久未出声。

孟璟偏头看她,微微蹙眉:“不好?”

“啊?”她回过神来,笑着说,“挺好的,一会儿给您、你做莲子羹尝尝?”

“你会下厨?”他难得被带跑偏。

“莲子羹安神,会做一些的。”她点头。

孟璟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剥他手头的莲蓬,她也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而是静静回想了会儿今日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按理昨夜刚经了这么些事,他俩现下应该处在一种无比尴尬的境地才对,但她今日特地避而不见,他却主动寻过来不说,方才还肯就着她的手尝莲子,而她竟然不自知地凑上去替他擦了擦汗,用的竟然还是自个儿的手帕。

她心里想不明白他俩各自这般反应是为何,也难受得紧,微微闭了眼。

孟璟悄悄打量了她几眼,郁闷道:“味儿不好?那便不弄了,还害我拉下脸跟孟珣那小子抢的。”

楚怀婵失笑,她偏头看向他,见他一脸烦闷,越看越乐,原来这傻子不仅能干出和猫对骂的陈年糗事,还能不要脸地从一个八岁小儿口中抢食,她笑出声来,被他递了个警告的眼神,只好深吸了口气憋住笑意。

他见她消停了,补问道:“没有江南的味鲜?”

她唇微微张了张,又改口道:“挺好的。不过日头大,心里头闷,还是要冰湃过的更爽口些。”

孟璟皱眉:“身子还不大爽利呢。”

“冰窖也该空了,眼下再不尝尝,也要到明年才能品品冰湃莲子的味儿了。”

她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投降,唤了敛秋去取了冰盘回来,自个儿将已剥好的莲子洗干净又滤了一遍水,放进冰盘湃着,又坐回去继续剥起了莲子。

楚怀婵看了好半天,笑着问:“小侯爷,你头一次做这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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