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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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脚步声由远而近,初时有些虚浮,但一进了门,便立即从容淡定起来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往内殿而来,随即,用金色丝线绣了如意吉祥纹的软缎帘子被猛地掀起,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
端坐在榻沿的纪婉青闻声望去,正正好对上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
高煦无半分醉意,此刻眼神锐利而幽深,一丝温润和熙也不见,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所谓温文和熙,不过就是表象罢了。
瞬间眼神交汇之后,纪婉青已微垂眼睑,起身领着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迎接问安。
“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高煦“嗯”了一声,叫起后,随手挥退诸仆。
何嬷嬷见状,立即领着梨花一众人无声退下。
这一点,纪婉青在出门子前,曾经与乳母等人商议过,主仆一致认为,若无异常情况,太子挥退众人的话,她们不必犹豫,应立即退下。
毕竟,进了东宫后,这位才是大老板。
须臾,殿内便仅剩下纪婉青与高煦二人,他们对彼此不熟悉,一时没作声,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殿内落针可闻,纪婉青感官格外敏锐,偏她距离高煦很近,那陌生而醇厚的男性立即浓烈起来,她心跳微微加快,忽觉地龙烧得有些热。
这寂静不能持久,不然肯定得演变成尴尬,大老板没有说话的意思,纪婉青只得自己打破僵局,刚好她余光瞥见小方几上的茶壶,便道:“殿下喝了酒,妾去倒杯茶。”
说着,她已经举步往小方几而去,提起暖笼里的白瓷茶壶,倒了一杯酽酽的温茶。
回身之时,高煦已于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纪婉青款步上前,递上茶水。
高煦接过,却并没有喝,只拿在手里,用大拇指微微摩挲茶盅外壁的青花纹样。
他在宴上喝了酒水,刚才又饮了一盏解酒汤才进门,此刻完全没有喝茶的欲望,端详青花纹茶盅片刻,视线再次落在面前女子身上。
纪婉青并不了解情况,不过他这个行为,却给了她一个台阶,她灵机一动,立即福身道:“殿下,茶水是宫人送来的,很干净。”
“妾身对殿下并无丝毫歹意。”
这话夸张了,太子是一国储君,谁敢明目张胆往他饮食里下药?毕竟太医署不是吃素的,一旦查出来,这等严重侵犯王朝威严的事,千刀万剐再诛灭九族也是轻的。
这只是纪婉青坦白心迹的一个阶梯。
这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反复思虑日后该如何处事,纪婉青认为,进了东宫后的要任务,必是向太子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她是太子妃,要在东宫立稳脚跟,不说完全得到太子信任,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反感。
此事越早越好,纪婉青在大婚当夜窥得机会,也不迟疑,立即深生一福,恳切道:“妾身万望殿下明鉴。”
她这般开门见山,倒让高煦难得诧异,他抬目,对上一双万分认真的美眸。
这确实是一个很聪敏的女子。
高煦眸底闪过一丝欣赏,也好,他亦借机表明态度。
“孤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他抬手,扶起纪婉青,让她在方几另一边的太师椅坐下,方缓声道:“你本是忠良之后,靖北侯纪宗庆铁骨铮铮,为人所钦佩之,孤不愿为难他遗下之女,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这清宁宫并非没有你一席之地。”
“假若,你反而行之,那……”高煦眸中厉芒一闪,剩下那半截子话并没说下去。
纪婉青已听得万分明白,她心中放下一颗大石,太子明理,实属大幸。
高煦声音一顿下,她毫不犹豫,立即举起左手,“我纪氏婉青在此立誓,此刻及日后,对殿下与东宫不起丝毫歹意,若有违者,当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打铁趁热,表忠心一事,一贯需要及时与力道足够。时人敬畏天地,对起誓一事万分看重,纪婉青誓言掷地有声,强势地表现了她的决心。
果然,高煦眼神有了些许变化,锐利已收敛不少,染上温和,他满意颔,“这般极好,也算不堕你父亲威名。”
高煦执起茶盅,低头浅啜了一口,表示了对纪婉青的初步信任。
第一阶段的接触,取得了让二人都满意的成果,纪婉青大松了一口气。
这开局很不错,后方稳定,她便能全神贯注应对纪皇后了。
纪婉青略略分神思索间,高煦却已放下茶盅,站起往殿门方向而去。
她瞬间回神,大惊失色,他这是不留在新房睡?
这可不得了。
古代洞房,是要验证新娘子贞洁的,方法就是在喜床上放一张干净的大丝帕,新婚夫妻敦伦之后,落红便会留在帕子处,这丝帕称元帕,隔日婆家是要派人取走验看的。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纪婉青学习的大婚礼仪流程中,其中便有这一项,嬷嬷反复告诉她,说敦伦时要在元帕之上,否则落红留在其他地方,会很麻烦。
落错了地方,都这般麻烦,更何况是没落?
要是高煦真走了,恐怕事后即便真能证明自己清白,她也颜面扫地,沦为笑柄了。
这规矩对女子很苛刻,让人极为厌恶,但世情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若无法与之抗衡,和光同尘方是上策。
纪婉青既然被赐婚,又进了东宫,她对夫妻之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就是一层膜吗?太子乃人中之龙,这般一想,也很容易过去的。
但问题是太子好像不大配合。
纪婉青一急之下,紧赶两步拉住高煦的手,“殿下,你……”
高煦回头,对上一双满是急色的美眸,他转头瞥一眼内殿门帘,明悟,他挑眉,“孤先去洗漱。”
在太师椅这边望去,内屋门帘与洗漱隔间是同一方向,纪婉青这是会错意了,高煦并没让新娘子独守喜房的意思。
纪婉青紧绷的心弦立即一松,危机解决,她脸上火辣辣的,手里拽住的大掌瞬感灼热万分,她忙不迭松了手,呐呐道:“呃,妾这是,这是想伺候殿下梳洗。”
摆了一个大乌龙,她其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钻,可惜并没有,于是她只得佯作镇定。
纪婉青面子功夫挺过关的,反应又快,听着确实挺像这回事,不过,粉颊上的绯红还是出卖了她。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高煦微微挑唇,“不必了,孤自个就好。”
他转身迈开大步,进了隔间。
不多时,里面便响了水声,纪婉青颓然坐回太师椅上,用手捂住烧的脸。
她该不该苦中作乐地想,这插曲虽尴尬,但却意外让气氛轻松起来,空气中的陌生与紧绷已不再。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又似极快,纪婉青胡思乱想一阵,隔间的门帘子便一掀,洗漱妥当,换了一身暗红常服的高煦便回了屋。
纪婉青“腾”一声站起,袖摆碰到小几上的茶盅,出“咯”一声轻响。
室内很寂静,这响声颇为突兀,高煦闻声看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殿下,我伺候您宽衣。”
将要与一个陌生男人那啥啥,纪婉青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上嘴没几次的新自称“妾”,倒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煦没在意,颔道:“好。”
说话间,他已行至透雕螭纹的座屏风前几步位置,站定。纪婉青微吁一口气,定了定神,款步上前。
高煦微微俯身,低下头,她抬手替他取下头顶束的嵌宝紫金冠。
这个男人很高,即使他已经颇为将就她,但纪婉青仍需要踮起脚跟才好继续手上动作,两人距离十分近,醇厚的刚阳气息再次严丝合缝围绕她。
纪婉青余光瞥见他的眉眼,这男人眼线格外深浓,斜斜往上挑了开去,为他清隽的五官增添逼人英气,卸去伪装,这双黑眸看着总是格外犀利,仿佛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
不知何时,这双幽深的眼眸已经盯着她,静静的,深深的,烛光映照在他的眼睛上,熠熠生辉。
刚与紫金冠结束斗争的纪婉青唬了一跳,她猛地收回手,刚取下的紫金冠没拿稳,“啪”一声落在花开富贵纹厚绒地毯上。
“殿下,我……”
纪婉青要告罪,但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高煦一双手臂已经圈住她。
她身体反应思维更快,娇躯瞬间紧绷,她仰头,纤手抬起,抵住他的胸膛。
地龙燃烧着,屋里暖烘烘的,高煦只随意披了件单薄袍子,纪婉青隔着薄薄两层布料,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结实肌肉。
她没空分神去想,为何一个久病之人,身躯会这般健康结实。她此刻心跳加速,“砰砰砰”的响声仿佛就在耳边,只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高煦早已现,他的太子妃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只是他不知道,这双眸子还能这般触动人心。
她一双美眸黑白分明,专注盯着人时,仿佛盛满了星光,点漆瞳仁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似目中只有他一人。
高煦眸色暗了暗,他缓缓收紧手臂,鼻端幽幽清香愈明显,掌下柔软触感让他目中波涛渐起。
他是个生理正常的男子,虽一贯排斥女性太过接近,但赐婚三个月时间,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接受了纪婉青将是他的妻子一事。
一旦心里接受了,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
高煦手臂一动,纪婉青便回过神来,她深深呼吸两下,放松撑住他胸膛双臂的力道,缓缓俯身,侧脸靠在他的肩膀处。
高煦垂目看她,见她美眸微微闭合,乖巧地偎依在他的肩窝上。
他俯身展臂,将她横抱而起,几步行至喜榻边,将怀中佳人置于大红鸳鸯锦被之上,覆身而上。
新婚妻子在怀,温香柔软,高煦一贯的从容淡定终于出现裂缝,他垂目凝视眼前如玉娇颜,缓缓俯身,薄唇轻触两瓣淡粉樱唇。
殿内温度逐渐攀升。
灯火摇曳,疾风急雨,待平息纪婉青已乏力动弹。
她闭目,急急喘着。
高煦的手无意中擦过她的背部,纪婉青舒服轻哼两声,他侧头凝视她片刻,缓缓将她搂进怀里,修长大手轻抚她的背部。
这般安抚良久,纪婉青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不过她依旧乏得很,身子也不太舒适,只懒懒闭着眼。
其实,按照规矩,纪婉青此刻该起来伺候太子殿下穿衣梳洗的,但高煦明显不以为意,她就不为难自己了。
“唤人进来伺候?”高煦垂目,入目是柔软的顶,以及她带有红晕的侧脸。
他声音微带暗哑,却很温和,不是平时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润,而是真正的和颜悦色。
两人经历了初次,不得不说,这种极致的亲密,很能有效拉近新婚夫妻的距离,即便从前素未谋面也一样。
此刻高煦对怀里人的感觉,与之前有了些许差别。
“好。”
纪婉青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询问,表示了尊重,她不会傻得破坏此刻和谐,依旧静静偎依着他。
两人略说几句,高煦松开她,翻身下了榻,披上寝衣,并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外面廊下,以张德海何嬷嬷为的两群人,早已提着热水巾子等物事等候良久,一听里头主子传唤,忙上前轻轻推门,准备进殿伺候。
“轻着些手脚。”
张德海伴随太子长大,对主子日常习惯颇为了解,他一听高煦声音,便知道主子非但没有不喜,心情反倒不错。
这显然是新任太子妃的功劳,张德海本来对纪婉青观感就不错,此时又添上一笔,他举步时,不忘嘱咐后面的小太监,唯恐惊扰了里头的主子们。
里面高煦闻声,却蹙了蹙眉,他扫了一眼喜床上,纪婉青美眸微闭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大红锦被,香肩半露。
他很清楚,锦被下的娇躯,是一丝不挂的。
“张德海,你等在外面候着即可,无需进来。”
张德海闻言傻了眼,不过好在他反应极快,堪堪将已跨入门槛的左脚收了回来。
“都站住,都给咱家站住。”张德海虽不明所以,但执行力还是很强的,他立即低声喝住身后一众太监,命他们就热水等物事一并交给何嬷嬷等人,一同拿进去伺候。
何嬷嬷没留意太多,她惦记着自家姑娘,匆匆进了门,按捺住性子给太子行了礼,便往急急喜床方向奔去。
“嬷嬷,我不疼的。”
何嬷嬷抖开一件簇新寝衣,小心掀了锦被,忙给纪婉青披上,就这么瞬间功夫,她就看见主子身上或深或浅的斑斑痕迹。
高煦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积攒已久,初次上阵不免难以自控,急风骤雨折腾两回,才堪堪住了手。纪婉青肌肤白皙细嫩,他动作重了些,点点红梅难免就留下了。
自家姑娘被千娇万宠呵护着长大,幼时调皮磕破点儿油皮,侯爷都要心疼半天,何嬷嬷虽知男女情事难免会如此,但一时也心疼万分。
她甚至暗暗责怪高煦不知轻重。
乳母的心思,纪婉青一眼便知,她忙低声安慰道:“嬷嬷,我一点不疼。”
她这句话,该安慰的人没安慰到,倒是一直站在床前的男人听了,眸色深了深。
他看向她,她刚好波光一转,也对上他的视线。
这男人目光有些深意,纪婉青热血往头上涌,粉颊烧,险些脱口而出“我其实很疼的”,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制止了她。
高煦视线在她绯红的粉颊定了定,随即下滑,落在她微微敞开的凌乱襟口上。
纪婉青顺势垂目一瞥,点点红痕,或深或浅,往下蜿蜒而去,没入匆匆掩上的衣襟处。
脑海中忽地浮现方才的亲密缠绵,她面上火热更甚,就着何嬷嬷等人搀扶,落荒而逃,急急进了隔间浴房。
她某处仍有些刺痛,落地时秀眉微蹙,动作顿了顿,高煦见了,便吩咐道:“把榻旁的匣子拿进去。”
喜床边放着一个黄花梨小匣子,里面装着一些药物。皇宫里头有各种良药,其中就包括床底上的,女主子们承了雨露后,若是身体不适,正好能消肿止痛。
梨花应了一声,忙命人把匣子一同捧进去,自己则留在内屋,打算伺候高煦。
太子殿下贴身伺候的人没进门,梨花也不打算让其他人上,毕竟太子身份尊贵,她唯恐其他人浮动了心思,因此哪怕心中犯怵,也硬着头皮上前。
只是高煦却拒绝了,“不必。”
自从七年前起,他便将贴身伺候的全换成太监,纪婉青是他必须接受的,他便督促自己调整心态,如今换了其他人,他仍下意识排斥。
天潢贵胄如高煦,不喜便罢,没必要勉强自己。
话罢,他转身出了内殿,唤张德海等人进来,到另一边的次间梳洗。
梨花懵了片刻,不过她很快抛在脑后,急急赶进隔间,伺候她家姑娘去了。
何嬷嬷已经在伺候纪婉青沐浴了,她轻手轻脚撩水,忍了又忍,终究心疼道:“殿下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虽高煦没见进来,但她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
热水蒸腾,纪婉青身子疲乏,本已歪着脑袋昏昏欲睡,闻言睁眼道:“嬷嬷,其实太子殿下已经不错了。”
她说的是老实话,现在这情况,比她大婚前预料的好上太多,太子明理,态度也算不错了,纪婉青是满意的。
毕竟赐婚之事龌龊重重,要求实在不能太高。
纪婉青扪心自问,易地而处,她最多也就能做到他这般而已,更好是不可能了,毕竟这防备之心,不可能一照面便尽去了。
她拍了拍何嬷嬷的手,笑道:“以后会好的。”只要能把纪皇后应付妥当了,以后必然会更好。
这点挺难的,但纪婉青很乐观,毕竟集中炮火应对一个,比两面开战好上太多。
沐浴完毕后,纪婉青擦干身子,何嬷嬷打开那个黄花梨匣子,从里面捡出一个白玉盒子打开,挑出里面浅绿色半透明的药膏子,给主子细细抹在身上红痕上。
其实这类型药膏子,纪婉青陪嫁也有,不过功勋世家肯定及不上宫里的好,淡绿膏子一抹上去,立即一阵清凉,微微的痛意全消。
这膏子全身可用,抹了一遍,她吁了一口气,身子终于轻快起来了。
回到内殿,高煦也洗漱结束刚进了屋,纪婉青便挥退何嬷嬷等人。
“歇了罢。”高煦率先往床榻行去。
纪婉青本来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的,因为她有点儿认床,但实际上,情事后的疲乏,让她沾枕即睡。
高煦却暂无睡意,酣畅情事过后,他精神有些亢奋,加上一贯独眠,身伴突然多了一个人,他颇为不习惯。
身伴人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侧头,龙凤喜烛昏黄的光透过帐幔,朦朦胧胧在她的脸上撒了一层,眉眼如画,美人如玉。
视线在两瓣红唇处微微一凝,他收回目光,希望她言出必行。
一切古代贵女应有的技能,纪婉青多年来已掌握得炉火纯青,行走举止,优雅形容。只是唯独还有一样,仍有所欠缺。
这便是她的睡姿。
古代世家连睡觉也有要求,平躺卧在床榻上,双手置于胸腹之前,从睡下到晨起,姿势毫无变化。不拘男女,要求都是一样的。
纪婉青没做到,不过她估摸着,应该很多人都这般,毕竟小时候她早早奔到父母屋里时,有时会碰到二人搂抱在一起睡。
本来这点无伤大雅,毕竟外人不知,不过现在大婚后,问题就来了。
高煦睡姿很标准,天未亮睁眼后,他却现他的太子妃并非如此。
纪婉青蜷缩成一个虾米状,她睡梦中察觉右边温度更高一些,便努力往热源靠近,这般挪着挪着,便偎依在高煦身侧酣睡了。
高煦没有推开她,他静静躺着,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从来未有过,一时不知该怎形容。
他骤然忆起幼时母后所解释的妻子之义,说是他的家人。
这念头一闪而逝,瞬间被高煦挥去,毕竟纪婉青还要面对皇后,日后生何种变化亦未可知,家人一词,不可轻易予之。
高煦很理智,不过,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到底留下些许异样痕迹。
他静静垂目,注视纪婉青恬静的睡颜,眸光莫名。
殿门“咿呀”一声轻响,张德海轻手轻脚往里行来,“殿下,殿下,您该起了。”
平日,张德海都是往榻前去的,不过有了昨日一事,机灵如他却不再往里面凑,只隔着帐幔低头轻唤。
半响,里面传来高煦低沉的声音,“孤知道了。”他话语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显然早已清醒。
两人说话并没有吵醒纪婉青,倒是高煦一动,她就醒转过来。睁眼一片火红,她有些懵,眨了眨眼睛缓了半响,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婚了,现在正身处东宫。
稍一抬头,正好对上高煦一双漆黑锐目,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唤道:“殿下。”
她认为,适当软和一下态度,有利于陌生的新婚夫妻相处。
果然,高煦态度也温和了些,他轻“嗯”了一声,道:“时候不早,该起了。”
今天是大婚后头一天,该做的事情很多,一大早要先随高煦去拜见帝后,接着还要谒太庙,最后还得接受群臣命妇朝贺。
一连串事情妥当以后,她这太子妃才算正式走马上任。
纪婉青脑仁儿有些疼,不过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紧时间着装整理。
今天她要穿的是大礼服,也就是翟衣,深青色,绣有栩栩如生的翟纹,足有一百多对。这礼服与婚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一样繁复沉重,天未亮起折腾许久,她才算穿戴妥当。
今日纪婉青上了浓妆,力求端庄威仪,最后戴上九龙四凤冠,才算堪堪打理停当。
同样沉重一身,纪婉青今天比昨天吃力多了,一来已劳累过一天,二来昨夜经了人事,虽用了宫制药膏子,但仍有些许不适。
迈出后殿高大门槛时,她有些吃力,领先一个身位的高煦停下,回身站定略等。
他目光平和,神态温熙,已恢复平日温文太子形象,纪婉青昨夜今晨之见仿若幻觉。
对于太子体贴,纪婉青美眸闪过一抹喜意,抬眼往他处一瞥后,又微有羞意垂,将一个刚进门的年少新媳妇演绎得恰到好处。
她心中却清明,波澜不兴。
高煦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若非关注她一段时间,又经过昨夜深入接触,他未必不可能信以为真。
他目光在她顶停留一瞬,表面不动声色,温声道:“走罢。”
话毕,高煦转身继续前行。
小夫妻二人分别登上轿舆,轿帘闭合,将昨夜又起的飘雪挡在外头,前呼后拥往交泰殿而去。
到了交泰殿,高煦携纪婉青入,里面皇家宗室成员已经到齐了,二人身份最高,刚受了礼,便听见传唱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纪婉青谨守内务府嬷嬷教导的规矩,垂低目,立即俯身见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四处乱瞥。
一阵衣摆微微摩挲的悉率声过后,上传来粗浑的男中音,“诸位免礼。”
纪婉青微微挑眉,这皇帝的声音,听着倒与温文沾不上边。
事实上她猜测得不错,等属于她的一连串朝见拜礼结束后,趁着皇后笑语:“陛下,太子妃端庄贤淑,陛下英明,选了个好儿媳。”
纪婉青余光便往上瞥去。
只见一身明黄龙袍的昌平帝生得广额阔面,燕颔深目,蓄了短须,天生微有卷曲,长相颇具侵略性。他腰粗膀圆,身材高大,本来是个伟岸中年男子形象,只可惜他双眸有些浑浊,神态难掩傲睨,将这一切破坏了个殆尽。
昔日高傲的纪皇后,此刻放低姿态,笑语晏晏地凑趣着,昌平帝哈哈大笑,显然对皇后恭维颇为受用,他斜倚在宝座上,捻了捻颔下短须,“皇后也有功劳。”
这显然是个颇刚愎自用的皇帝,看着与优柔寡断丝毫不沾边。
纪婉青瞬间了然,在这么一位皇父底下当太子,颇为不易,难怪高煦多年来一直披着和熙温润的外衣,尽量降低自己外表的攻击性。
她不动声色瞥一眼身边的高煦,上面两位谈起这敏感话题,他虽未见笑意,但神色亦无不悦愠怒。
这位也是厉害人物,伪装十多年不见破绽,并且成功在这么一位皇父手底下展出势力,并茁壮成长,到如今已根深蒂固。
她自认本领不大,大老板态度看着还行,她还是好好干好本职工作吧。
这时候,纪婉青敏感地现对面有人紧盯着自己,她循着望过去,见是个亲王妃服饰的年轻女子。
她挑眉,能站在皇子妃位置的,又是这个年纪,除了纪皇后亲儿媳魏王妃以外,别无他人。
因太子妃人选迟迟未能定下,排行第二、第三的魏王陈王都先一步赐了婚,魏王妃去年进了门,而陈王的婚期则在明年。
这位魏王妃是个杏脸桃腮的美人儿,她显然不大将纪婉青这太子妃放在心上,与她对视片刻,方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纪婉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在纪氏特别纪皇后一党眼中,她就是一个家族弃子,功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位置,不让东宫增添势力,然后再展成为一颗大钉子,必要时挥功用,如此而已。
“……,你日后要好生照应太子起居饮食,打理好清宁宫内务,让太子可以专心朝政,辅助陛下,无为内务分神。”
最后步骤,身为皇后应训懈一番,但纪皇后面带微笑,神态亲昵,无一不宣示她对新“儿媳妇”的满意。
所有目光落在纪婉青身上,她未见亲热,也不显生疏,只恭谨应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她余光瞥见高煦,他神色依旧不变,纪婉青心下平静,昨夜开局不错,她坚定认为,一时的困境,不代表长久。
“看来皇后对太子妃很是满意,日后必能好生相处。”昌平帝对暗潮汹涌恍若不觉,捋须一笑,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赐婚很是满意。
“这是自然,陛下慧眼如炬,给寻了个好儿媳。”逢迎皇帝,纪皇后是一把好手,她立即转移视线,侧头附和,妙语连珠几句,再次成功让昌平帝开怀大笑。
下面很安静,大殿中唯听见帝后两人声音,这时候,却有人插话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该去谒见太庙了,误了吉时便不大妥当。”
说话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贵妇,坐在公主席位最上位置,她打断了帝后交谈,依旧一脸自然。
纪婉青微一思索,对方应是先帝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
先帝为皇子时,因机缘巧合养在皇后宫中,皇后多年无子,对先帝视若己出,母子感情颇佳,而这经历出身,也是先帝能最终登顶的重要原因。
皇后本以为此生无子女缘,不想在刚登上太后宝座时,竟现自己老蚌生珠,怀了遗腹子,她不顾身体,坚持要生下腹中骨肉。
这就是安乐大长公主了,太后年纪不小,产子损伤很大,没两年就薨了。
先帝很疼惜自己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地位超然,一直延续至今。
也就是她了,否则以昌平帝平日秉性,无人敢在他兴头上插话打断。
因太子同样年幼丧母,安乐大长公主物伤其类,颇为怜惜,自幼时起便常照拂一二,如今又出言相帮。
她实在不怎么瞧得上纪皇后的行径,说话时,甚至把对方给忽略了。
不过对于这位大长公主,纪皇后吃点瘪也只能认了,因为昌平帝相当给小姑母面子,他闻言已收了笑,赞同颔,“确应如此。”
他又呵斥身边的总管太监孙进忠,“你这奴才,也不知道提醒朕。”
平日颇为倨傲的孙大总管,如今点头哈腰,“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实际上,作为贴身伺候的人,孙进忠更了解皇帝,谁敢在他兴头时打断?大约除了安乐大长公主,也没其他了。
当然,昌平帝肯定不会没注意谒太庙吉时的,这锅只能是“疏忽”的孙进忠背上。
“好了,煦儿赶紧领纪氏过去罢,莫要耽误吉时。”昌平帝站起,“今日便散了罢。”
交泰殿散了以后,高煦二人立即赶去谒太庙,等一连串繁复跪拜结束,纪婉青之名最终被记上皇家玉牒,为太子嫡妻。
匆匆从太庙回来后,紧接着又接受了群臣命妇朝拜。
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暮色初现之时,好不容易完事了,小夫妻终于能折返清宁宫,好生歇一歇。
这一整天体力劳动不间断,高煦还好,虽表面“因疲惫略感不适”,但实际并无大碍;而纪婉青却累得颇为厉害,爱洁的她连妆也没有卸,一进门就歪在软塌上。
歇了约摸一刻钟,纪婉青才缓过气来,高煦看向她,“卸了梳洗一番,先用膳罢。”
纪婉青立即点了点头,她中午基本没吃什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