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 第1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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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州城顾氏老族长顾九爷兴奋的满脸红光, 扎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着手下的儿郎忙得团团转。
顾九爷最小的儿子顾彺抽了个空子挨了过来,看眼前没什么人低声道:“阿爹, 九哥在京城当官当的好好的, 干嘛突然回来当什么巡抚?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是不是说他被贬了……”
顾衡在这一辈的排行当中数九, 所以族中同辈的子弟大都唤他九哥或者九弟。
顾九爷没好气的斜他一眼, “你没事儿的时候不要随便跟别人拉呱,净听一些饿应的话回来。你九哥是堂堂二品朝廷大官,是那些二半吊子能随便秃噜的?”
顾彺挠了一下脑壳,凑得更近了些,“昨天跟一个兄弟喝酒,那人的小舅子是县衙里当差的, 说朝廷有个什么三互法规定。怎么说的我也听不明白, 反正就是说九哥不能回咱们山东当巡抚。若是皇帝老爷让他回来,肯定是日后准备不用他了!”
顾九爷翻了个白眼儿,拿出腰里的旱烟袋狠狠敲击了儿子一下, “往回叫你多读书,你偏要跟那些王八里个三孙子乱混。莱州是衡哥的祖籍,这里有他的祖坟、宗祠、田产, 按照仕官避本籍的道理说是应该回避。”
顾九爷让几个抬东西的后生手脚轻点儿, 这才转头跟儿子小声解释, “官场上的规矩是南人官北北人官南, 只要想做官只能千里奔波。但衡哥是被过继出去, 正经的长辈只有一个将八十岁的老祖母。按照旧例他是长房嫡孙, 是该由他奉老太太上山。”
顾九爷以过来人的口气叹道:“皇帝老爷……特特下了恩旨,让衡哥就近为官以便赡养老太太。这份殊荣,是本朝头一份!”
顾彺睁大眼睛呆了片刻,失笑出声,“我就说像九哥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贬,合着缘由在这个上头啊!”
看着这个稀里糊涂的小儿子,顾九爷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得又嘱咐了几句,“县城里头经常找你吃酒的那几个,都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的人。不过是看在咱家和你九哥走得近的份上。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千万不要给你九哥惹祸。”
顾彺知道这个当爹的说得出做得到,连忙许下无数保证,这才说出今天过来的目的,“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碰到了循大哥,他跟我打听九哥什么时候到家。说那边也准备了一桌酒席,四叔和四婶……很久没看见九哥了,想让他回去看一眼。”
顾彺口里的四叔四婶就是顾衡的亲生父母顾朝山和汪氏,先前几年没少借着顾衡的名头闹事儿。奈何顾衡已经出继,又暗地施手狠狠打压几回,这家子上上下下才不敢闹腾太过。
顾九爷没想到这里头还真的有事儿,想起那些天这家人闹出来的笑话,狠狠一记抽了过去,“你这个不长记性的东西,肯定是灌了几杯猫尿就敢胡乱答应人家。衡哥儿面前连我都不敢说什么,你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帮他做主?”
顾彺没别的毛病,就是闲着的时候喜欢喝几杯酒。和顾家老大顾循推杯交盏之后,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把胸脯子拍得比山响。等酒醒之后想起自己答应了什么,一身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顾衡虽然是自己的同辈,可那位的官职是二品巡抚正堂,比县大老爷不知高了多少品阶。自己在他面前连平起平坐的份儿都没有,哪里敢给别人打保票?所以他酒醒了之后,心急火燎的就来找自己的亲爹商量。
自己的儿子的德性顾九爷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恨得脾气上来又踹了一脚,“衡哥儿恨不得永生永世都不见那一家子,你倒是肥了胆子竟然上赶着讨打。回去跟循哥儿打个招呼,就说这回衡哥只是陪老太太回来看看就走,多半没有空到那边去探望……”
一顿话说的顾彺垂头丧气,“我许下海口的,这几年循大哥跟徔大哥兄弟内斗得不成样子,就盼望着九哥过去说句公道话。”
顾九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心想自己幸好还有个行事规矩的长子,这个小儿子偌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午时过后衡哥就要护着老太太过来,今天多半要在老家歇上一晚。我抽空在他们面前念叨一句,去不去都在人家。”
顾彺高兴地咧开大嘴,“我只要在循大哥面前没有失信就好,他说只要我把信儿带到,就给我十两银子。您说他们本来是亲兄弟,现在有什么事儿还要我这个外人帮忙,怎么闹成这般尴尬模样?”
顾九爷撇了一眼,“这同茂堂上上下下都是事儿精,总想着舀别人锅里的食儿吃。生生把一个活菩萨硬拱出了庙里,如今后悔药都没地儿去寻。衡哥老家的这趟子烂事儿,是在皇帝老爷面前过了明路的,就是不理会那家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父子俩感叹了一回,又睁着眼睛盯着人里里外外把祭祀时需要的东西被整齐了,就听见门口有人急急来报,说张老太太的马车已经到三十里外了。
莱州县城外早已设置好了接风亭,一干乡绅在县令的带领下翘首以盼。顾衡可是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如今又成了即将走马上任的山东巡抚,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好让顾大人看见自己一片热辣辣的赤胆忠心。
同茂堂的顾朝山臊眉耷眼的跟在喧闹的人群后头,尽量不起眼儿的打量着从青帷檀木顶马车上下来的人。
那人并没有穿官服,颔下蓄有一点短髯。态度看着再温熙不过,但想着是为官十数年威仪从生,场中无论老少都谦恭有加。他站在那里笑着说了几句话,立刻就有精干的衙役过来帮着维持秩序。
顾朝山躲在拥挤的人后头,却还是眼尖的看见后面的马车上坐着女眷。其中一个穿着宝蓝衣裙的年青女子眉目宛然,手里还抱着一个幼小的男童。看那模样应该就是衡哥最小的儿子,那衣饰精美的女子自然就是顾瑛。
莱州的百姓平日里见县大老爷都有限,此时冷不丁见着一个二品的巡抚老爷回乡探亲,个个都像过节一样拼命往前挤。挨了衙役的鞭子也不喊痛,跪在路边老实了一会儿,却都伸着脑袋好奇的张望。
顾朝山心中再次浮起熟悉的痛悔。
这本来是他的亲生儿子,这团团鲜花着锦的荣光他也能有份的。都是家里那得不着调的汪氏,害得他如今有子不能认。幸亏汪氏已经病瘫了,活着只不过比死人还多一口气,要不然……
总要再想一点法子,往日顾衡一家子在京城住着,天高路远鞭长莫及。如今老太太也跟着回来了,儿子不认自己也就罢了,老太太总不能也不认自己吧!
顾家长子顾循在一旁看父亲的脸色不对,忙不着痕迹的把人拉在了身后,“别着急,我已经让人通话给衡哥。他如今已经是山东府的巡抚,只要朝底下微微示意,咱们同茂堂就能起死回生。”
顾朝山回过神儿来,看着这两年越发老像的长子,心头也有点发酸,“都是我这个当爹的糊涂,让老三头也不回的走了。又纵容你二弟两口子惹了那么多事儿,如今他破罐子破摔,搅得咱家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
顾循险些落下泪来,这些日子的心酸一点一滴的浮上心头。
他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顾衡对着不闻不问的手足家人时,心头是不是同样升起怨气?若是自己面对一次比一次毒辣的构陷,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哪里还会伸出援手?
他忽然间就有些心灰意冷,“我已经让我媳妇儿带着孩子过去拜见老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太太的曾孙。衡哥再不待见咱们,总不能拿亲侄儿出气……”
本来汪氏和顾徔做的那件事已经让人抬不起头来,每回出门在背地里看笑话的人也不少。顾循只能自叹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亲娘和亲兄弟。若不是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也不会腆着脸皮过来。
第二天沙河镇上修葺一新的顾家小院开门待客,张老太太端坐在一张软椅上。族里几个有头脸的媳妇子带着各自的孩子过来给她磕头请安。
穷在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顾氏出了这么一门显贵,所以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赶过来认亲。老太太第一次见这么多年青后辈儿,高兴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管叫不叫得出来名字,都拉过来问了几句。
男孩子就送一副上好的笔墨,女孩子就送两张上好的苏杭手帕。除了这些,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荷包。荷包里各有一对金银如意锭。那对如意锭做得精巧细致,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
院子里又扎了大棚开了流水席,一溜厨子站在土砖搭成的灶间忙活。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硕大的杂粮馍馍和滴着油珠子的肥肉片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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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三章 后辈
浓郁的肉香酒香飘散在空中, 让本来不怎么饿的人都感到有些饥肠辘辘。
顾循的妻子赵氏眼见堂厅的人不多了, 忙牵着孩子硬挤了过来, 把最小的儿子推了过去跪在地上满脸堆笑道:“知道老太太要回来,我家的洋哥高兴的不得了。今天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跟我说, 要过来给老祖宗磕个头。”
张老太太正在跟顾九爷的太太顾九婶说话,侧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 乐呵呵的招手道:“我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刚到咱家来,如今都这么大了。看着也有副聪明相。好好待他, 孩子长大了总会记得你的大恩。”
顾循夫妻子嗣艰难,早年收养了族中的一个女孩。后来跟顾徔小汪氏干仗时赵氏身~下流血,才知道没了一个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
从此同茂堂大房二房更是势同水火,无论大事小事都能闹腾的人人皆知, 连张老太太都不得不避走京城。家和才能万事兴,这一天到晚的闹腾, 同茂堂医馆也渐渐衰落下去。
赵氏心中苦涩难言。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无辜之人, 早些年汪太太作恶处处为难顾衡的事的时候,赵氏不过是当人家的儿媳妇。婆婆怎么说, 她自然就只能这么做。把顾衡过继出去的时候,她心头还在想以后可以多分一份家产。
但人算不如天算,顾家这个不打眼的三小子, 刚被过继出去就如同鲲鹏飞天,短短十几年走出让人难以企及的锦绣大道。
有仆妇端上凳子, 赵氏只敢斜着身子坐了半边。听说老太太身上也有二品诰命, 虽然人家谦虚大度没有穿出来显摆, 但如今的沙河顾家可不是让人胡乱说嘴的地方。
张老太太看出她有些不自在,就借口自己有些累了,将几个特意过来拜访的的亲戚请了出去吃酒。这才回头笑着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不妨跟我说说?”
赵氏伤感的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乡下地方哪有那么多伤春悲秋,我又不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小姑娘。只是公公给我们分了家之后,老二两口子还时不时都抽回风。连带着我们家的药铺都开不下去,我厚着脸皮过来就是想三弟帮着想个法子……”
老太太当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才避到京城去,没想到隔这么久了两家还撕扯不清。就一边叹气一边似是而非的点着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那边是他的大堂兄二堂兄,衡哥实在是不好插手这件事。要不我让顾九叔过去敲打几回,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赵氏心头气苦,族长顾九爷根本就不愿意再管这摊子烂事儿,要不然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顾衡的身上。但老太太是个护犊子的,顾衡又是她的心尖肉,怎么会让顾衡搅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里头去?
正巧仆妇端上几碟点心,放在摆桌上热腾腾的还冒着气儿。赵氏的小儿子正是好动的时候,看见后就要伸手去抓。
赵氏又是尴尬又是心酸,因为不是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所以平时并没有怎么精心照应,闹得这孩子到人家做客时总喜欢要东西吃。
张老太太倒是极喜欢这孩子的朴实,一边笑一边招手道:“你衡兄弟的几个孩子都是在京城生的,怕他们吃不惯咱们来这乡下的饭,特地带了两个京城的厨子。别的倒也罢了,这些点心倒是别有风味,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捎几包。”
赵氏听得心中一动,拿手绢儿擦了一下眼眶子里的泪水,“不是我这当孙媳妇的在老太太面前叫苦,实在是这几年家底都让徔兄弟腾空了。我听说衡兄弟的长子文哥儿正在进学,我家洋哥和他岁数差不多,不如让小哥俩在一起在学堂里做个伴儿。”
文哥儿可是堂堂巡抚公子,若是这些小的能好好相处,洋哥的下半辈子不就有了吗?
张老太太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若是文哥是平常的孩子,我也就帮着答应了。可他老子生怕他不知道上进,帮他找了个挺厉害的先生,严格苛刻的不得了,听说三五个月都不能回家一趟。这趟回乡祭祖之后,他就要过去跟着先生读书了。”
巡抚家的公子上的学堂肯定是数一数二的,请的先生多半也是举世闻名的饱学大儒。想到自家丈夫屡次落第,如今一个天一个地就是因为差了一个正经功名。
赵氏仍不死心地自荐,“我家洋哥自小也很聪明,能认识一百多个字了,七绝诗也能背好几首。再说在外头读书正好有个伴儿,一起去一起回来,日后再一起考进士……”
张老太太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文哥……从小读书就顶厉害,小小年纪已经破题制艺了。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曾听他老子悄悄赞叹过,说那孩子日考取功名时的年纪兴许还要早些。”
一个才识得百字,一个已经破题制艺了,这简直是云泥之别。
赵氏心口那点儿兴奋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一时憋得满脸通红。半晌才缓过气来,又看到儿子正抱着点心盘子吃的不亦乐乎,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这毕竟也是自己嫡亲的孙媳,往事纵有不对也只是些小奸小恶。
张老太太心软了一些,亲自开了里屋的箱笼取了一个匣子过来,“我听顾九爷的太太说这两年你们铺子里的生意不怎么好,我也懒得去管你们谁对谁错。你既然领养了人家的孩子就要好好带大,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拿回去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赵氏想推辞又有些舍不得,想到家里的窘境,一咬牙就把匣子抱在怀里。出了屋门后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心头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也不好意思见人,就挨着后院的墙根往外走。
牵着孩子刚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那人一头乌黑的发挽了一个偏髻,上头插了一只紫红色花开富贵的玉簪。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掐腰的长褙子,底下系着一条紫红色嵌银丝的百褶裙。
那人正在跟身边的仆妇说话,抬头笑了一下道:“是循大嫂子过来了,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赵氏大睁着眼睛,忽然一口气呛得连咳了几声,这一身气派雍容的夫人竟然是顾瑛。在她的记忆里,顾瑛一向是干干瘦瘦的模样,如今的模样简直让人不敢认。
毕竟是二品巡抚夫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家里有太多来拜访的客人,顾瑛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儿。看见赵氏有些不自在就笑着打圆场,“本来安顿下来后,要请嫂子们过来说说话。毕竟多少年没见过了,下一回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赵氏见她神色如常,语气里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味道,悄悄咽了回口水陪笑道:“是我家洋哥念叨了好几回,说想过来给老祖宗磕个头。我实在是没法,这才带着他过来串个门儿。”
洋哥在一旁缩了缩头,像蚊蝇一般低声叫了人。
顾瑛利落地把仆妇们打发走,回过头来摸着洋哥的头发笑道:“莱州县令一大早就过来,说城外的寒同寺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花,虽然算不上风雅但也有几分野趣。我哥哥就带着文哥儿一同出门了,要不然正好可以让你家洋哥见见……”
语气干净利落,似乎从前的隔阂从来未有。
赵氏心态也平和下来,目光扫过远处的草花,耳边听着前院偶尔传来嘈杂的人声,微微摇头笑了一下道:“家里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我是厚着脸皮过来打秋风的。刚才老太太悄悄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总觉得拿着有些烫手。”
顾瑛脸上的笑意更深,打趣道:“祖母最喜欢攒银子,这五百两还不知攒了多久呢。可见洋哥最招老祖宗喜欢,日后可要认真念书才好。头次见面婶婶也没什么好送的,干脆给你凑个整数,日后进学的时候好买些笔墨。”
远远站着的寒露听到吩咐,忙回到屋里重新收拾了个小小的包裹。
顾瑛接过来稍稍查看了一下满意点头,认真劝了一句,“祖母常常教导我们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嫂子把这孩子好好带大就行了。”
赵氏接过包裹,出门走了老远还在想顾瑛说过的话。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劝过她不要争,但她心头一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就忍不下这口气。
她站在僻静的树荫下越想越觉得无味,只笑的差点喘不过气来。洋哥骇得睁大了眼睛,小心地看着养母。
赵氏一下子反应过来,拍了拍男孩的头道:“你我既然有母子的缘分,那我就一定好好待你供你读书。看见刚才那位夫人了,她夫君小的时候过的日子比你还不如。可人家知道上进,如今连县大老爷在他面前都只有听话的份。”
洋哥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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